三哥神色平靜,路人的表現也一切如常。
葉滿枝猶豫了一陣,覺得那一閃而逝的金色字跡太過無稽,便只當是自己眼花看岔了。
「嫂子,你的心情我還挺理解的。」
「我什麼心情?」
「不捨得我三哥唄!你跟三哥結婚還不到一年,不捨得分開很正常呀。」
黃黎眉峰微揚。
這小姑子突然轉性了?
葉滿枝在家排行老六,是公婆重組家庭後,生下的唯一的孩子。
她出生時,常月娥帶進門的大姐、五哥,以及葉守信這邊的二姐、三哥和四哥,已經是懂事的大孩子了。
所以,作為聯繫重組家庭的重要紐帶,這個小姑子從小就備受葉家人嬌慣寵愛。
無論是根據作者的描述,還是黃黎自己的體會,葉滿枝都是個非常自我的人。
對方居然會替她着想,真是活見鬼了!
「嫂子,公派留學多光榮呀!我哥光榮,咱們當家屬的也沾光。何況我三哥只去三年就能回來了。」葉滿枝為了讓對方好受點,不惜自揭傷疤,「你再看看周牧!他這一去就是五年呢,我還不是照樣支持他去留學!」
除了各大國營工廠,教育部也會從高中和大學選拔應屆畢業生赴蘇留學。
葉滿枝幼時曾就讀於「蘇聯僑民會」開辦的幼稚園,因着有童子功,俄文成績向來出類拔萃。
選拔消息剛一公佈,她就與周牧相約,爭取共赴蘇聯求學,還提前兩個月幫他突擊練習了口語。
可惜造化弄人,周牧如願被選中了,而她自己卻因體檢不合格落選了!
聽她提起周牧,黃黎神情微妙地問:「你真放心讓周牧一去五年?」
「放心啊,」葉滿枝扭捏道,「我才十八,五年以後再結婚也挺好的。」
黃黎淡笑着點點頭,心中想的卻是——
【那周牧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留學期間就跟徐映雪曖昧不清,回國以後,更是在葉滿枝孕期出軌,整個兒一大渣男!】
【魚找魚蝦找蝦,這仨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就是苦了葉滿堂,樣貌、性格都不錯的大好青年,又是男主角,竟然因為面甜心苦的後媽和攪風攪雨的妹妹,離了三次婚!】
【直到葉滿枝因為故意傷人被關進高牆,從此徹底消停,他才得以跟女主復婚,過了幾天好日子】
黃黎的心理活動異常活躍,而葉滿枝則被突然出現的一行行小字嚇傻了眼,好半晌都沒能發出聲音。
周牧是她的娃娃親對象,成績非常優秀,帶點少爺脾氣,偶有二愣子之舉。他能被國家選去留蘇,也從側面說明他經得住多方面的考驗。要說他會有作風問題,葉滿枝是絕不相信的。
再說,三哥婚姻幸福是她樂見其成的,咋可能盼着他離婚呢,還離了三次!
最重要的是,她連殺雞都不敢,能故意傷誰啊?
*
葉滿枝琢磨了半晚上也沒弄清楚,到底是自己眼花,還是三嫂報紙成精,真的在腦門上長了字。
有了前一天的經歷,她真有點怵這個嫂子了。
所以,當三哥兩口子大清早鬧起離婚時,她完全沒有摻和的心思,背着書包逃也似的出了門。
時下許多學校實行的是「二部制」。
礙於教室和教師數量有限,學校會讓高一和高二的學生,輪流到校上半天課,另外半天則在家自學。
葉滿枝這學期的課都被安排在下午。
她先去廠醫院檢查了視力,確定自己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沒有任何問題後,才喜憂參半地前往學校。
快到門口時,林青梅從後面追上來,挽着她的手臂調侃:「今天怎麼是你自己來上學的?周牧沒跟你一起學俄文啊?」
「省里給留學生安排了俄文預科班,人家有蘇聯老師了。」
林青梅語帶艷羨:「聽說到了莫斯科以後,他們能住公寓、看芭蕾,還能天天喝牛奶吃麵包」
「嗯,好像還會發虎皮大衣、西裝和皮鞋襪子呢!」
「我數學成績一般,考不上也算正常。你怎麼也這麼不爭氣啊?」林青梅在她白淨的臉蛋子上掐了一把,「看你這樣也不像營養不良的呀,連隔壁班那個徐映雪都能通過體格檢查,你怎麼就沒通過呢!」
葉滿枝與林青梅是一起捉魚嬉水長大的玩伴,兩人在私下聊過的「組織機密」真是海了去了,徐映雪那點事只是小兒科。
葉滿枝遂直言不諱道:「我懷疑她以前動不動就請病假休息,其實是為了逃避上課!什麼病西施呀,全是裝的!」
莫斯科的冬天漫長而寒冷,國家在選拔留學生的時候,不但重視政審和考試成績,對體格檢查也格外嚴格。
營養不良、貧血、高血壓、低血糖等常見的毛病,通通會被畫叉。
徐映雪是學校里有名的病美人,她能通過那麼嚴格的體檢,只能說明人家身體健康得很,柔弱樣子都是裝出來的!
林青梅酸溜溜道:「幸好還有個工人階級出身的劉國慶被選上了,否則這寶貴的留學名額,一個給了副廠長的兒子周牧,一個給了副總工的繼女徐映雪,那得多落人口實呀!」
多年的默契讓葉滿枝很輕易就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選拔結果也許有失公允。
她自己連體檢那關都沒通過,留學人選輪不到她操心,因此也從不關心人家是如何選上的。
可是思路一旦被打開,真的很難不讓人多想。
這讓她從昨晚就懸着的心,更加浮躁不安,只想儘快跟周牧確認某些猜測。
然而,她這邊尚未有所行動,對方卻率先跑來質問她了!
預科班最近在培訓外國禮儀,周牧穿着筆挺的西裝,梳着油頭。
見了面就怒氣沖沖地問:「是不是你把徐映雪家登記成裁縫店的?這不是損人不利己麼!大家都是同學,以後相處起來多尷尬!」
葉滿枝反應了一會兒,才記起二姐夫徐大軍好像是徐映雪的堂哥。
她皺眉說:「徐映雪早就跟着她媽改嫁了,徐家的裁縫店跟她有什麼關係?我被徐大軍寫告狀信的時候,怎麼不見你替我抱不平呢?」
「那是兩碼事!你不做衣裳也沒什麼打緊,但她親大伯家要是被定性成小業主,很可能會影響她的留學資格!」
選拔留學生時,政治可靠是一個很重要的指標。
葉滿枝白他一眼說:「你有沒有常識?徐家又沒僱傭工人,算什么小業主?就算真的被定性成小業主了,也是她堂哥的錯,誰讓他偷偷摸摸寫我家告狀信的?再說這是我們兩家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周牧氣呼呼道:「咱倆是定了娃娃親的!」
葉滿枝「哦」了一聲,要笑不笑地說:「看你這氣急敗壞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徐映雪才是跟你定親的那個」
「我這是為了你好,畢竟你們既是親戚又是同學,以後還要常來常往的」周牧語氣弱了些,將一直提着的布口袋往前一遞,轉換口風說,「算了,你家的事我懶得管,這是給你的。」
葉滿枝打開口袋,裏面躺着一個直徑足有30公分的褐色大麵包。
「這是友誼商店特供的黑列巴,只賣給持有蘇聯護照的人,我特意讓俄文老師幫忙買的,就當是你幫我練俄文的謝禮!」
葉滿枝掰下一小塊麵包皮嚼了嚼,黑麥的焦香瞬間充斥口腔,可她的心思卻並不在這口麵包上。
別人的指腹為婚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而她跟周牧則是從小鬧到大的歡喜冤家。
次次吵架針鋒相對,誰也不讓着誰。
可是,就在剛剛,提到徐映雪跟他的關係時,周牧竟然退縮了
葉滿枝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又掰了一塊麵包遞過去,姿態隨意地問:「徐家被登記成裁縫店的事,是徐映雪跟你說的吧?」
「嗯,今天課間聊起來了。」
「你們聊的還挺多,」葉滿枝輕嗤,在對方咬麵包的時候,冷不丁地問,「那她體檢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毫無防備的周牧下意識就想點頭,動作到了一半又倏然打住,語氣略帶警惕,「她體檢怎麼了?」
「你說呢?消息早就傳開了,你還裝什麼傻?」
葉滿枝也不知徐映雪體檢怎麼了,但她能沉得住氣。
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神犀利,不笑不說話,氣勢堪比審訊敵特的紅袖箍!
周牧最怕見她這副表情,對峙幾分鐘後,見她全無退讓的意思,試探着問:「你這是從哪聽來的小道消息?」
葉滿枝高深莫測道:「別管我從哪聽說的,你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種事我怎麼告訴你啊!」周牧目光躲閃,「徐映雪求我別把事情說出去,一旦被人知道她體檢造假,她就完蛋了,她當時哭得太可憐」
「她哭得可憐,你就可以是非不分了?她給你什麼好處了!」
葉滿枝從前覺得他憐貧惜弱、糍粑心腸,是個很難得的優點。
此時卻只覺得這人耳根子軟,立場不夠堅定!
「她能給我什麼好處!我就是有點可憐她,她跟着她媽改嫁,日子過得不容易,我不想把人逼上絕路。」
周牧試圖向她尋求認同,可惜葉滿枝對此漠不關心,只面如寒霜地逼視他。
他們小時候一起玩打鬼子的遊戲,每次都是葉滿枝當司令,他當小鬼子。
這種即將開槍突突他的眼神,周牧簡直太熟悉了。
不堪壓力的他躊躇好半晌,終於囁嚅道:「我替她保密,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你沒通過體檢,也沒參加後面的考試,哪怕真把她擼下去,上面也不會考慮你的,只會讓排名在後的同學補上來。」
葉滿枝被他繞糊塗了,心跳陡然快了幾拍,很想問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又怕打草驚蛇,只好繼續瞪着他。
周牧本就心虛,又被她的故弄玄虛糊弄住了,以為她早已全盤知道真相,今天就是想找他算賬的!
因此,他說起這件事時,便少了些顧忌,只想先哄對方消消氣。
「事情已經這樣了,徐映雪那邊也在想辦法補償你,其實你家不算吃虧。我已經跟我爸說好了,畢業後就讓你去廠工會坐辦公室,你哥也能去斯大林汽車廠實習。」
葉滿枝如遭雷擊,不由睜大眼睛。
她原以為,最惡劣不過是張副總工疏通關係,幫自己的繼女混過了體格檢查。
沒想到她隨口一詐,竟能詐出這麼大的秘密!
她胸腔鼓譟,不可置信地問:「你的意思是,徐映雪的那份體檢報告其實是我的?」
周牧心裏緊張,沒留意她問話的不對勁,避重就輕道:「一次性解決了你家的兩件大事,不是更實惠嗎?」
葉滿枝好似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手指尖都滲着涼意。
徐映雪怎麼敢呢?體檢過程那麼嚴格,她哪來的底氣這麼幹?
而周牧明明早就知道了真相,卻跟對方一起利用欺瞞她!
驚怒交加的情緒湧上來,葉滿枝的眼睛很快就紅了。
她揮開周牧的手,僵立良久後,強行讓大腦重新運轉起來。
方才對話中的信息很多,但漏洞也不少。
有幾處地方似乎並不符合邏輯。
她狐疑地問:「冒用我體檢報告的人是徐映雪吧?為什麼要由你家來補償我?不但給我安排工作,還要安排我哥去蘇聯實習!」
「誰補償不都一樣嘛」
「不一樣!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