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穀雨過後的小春風吹進了濱江城。
大院門口那條「快馬加鞭奔向社會主義」的橫幅,剛被人取下來,不多時又換上了一條紅底白字的「熱烈慶祝公私合營」。
葉滿枝收回眺向窗外的目光,重又將心思放到面前的告狀信上。
信的篇幅不長,內容卻足以在葉家引起軒然大波了。
【街道辦全體領導,你們好。我是一名普通的愛國市民,堅決支持偉大的社會主義改造,我要向領導報告一個我知道的情況!】
【光明街道居民,656廠機修車間工長——葉守信,開了一家裁縫店!】
【地址是軍工大院8棟3樓乙門西屋(他家三丫的房間),大師父就是三丫葉滿枝(656廠子弟校高二甲班學生),已經幹了二個月,估摸能掙二三十元錢,算是小手工業。】
【】
【這在市民中的影響非常惡劣,請領導仔細查查,讓他家儘快接受改造。】
啪——
葉守信一巴掌拍在信紙上,恨聲道:「趕緊讓二丫頭跟徐大軍離婚!我不跟這種背後告狀的小人當親家!」
怒吼過後,室內寂靜無聲,沒人附和或反對。
哪怕是熱衷充當和事佬的葉滿枝也懶得出聲。
她對二姐夫徐大軍實在是膩煩透頂了!
年初那會兒,報紙廣播裏突然開始鼓勵女同志穿花衣服,愛俏的姑娘們紛紛響應號召,穿起了青白灰以外的顏色。
葉滿枝從小就愛美愛打扮,哪怕穿的是她爸的車間工裝褲,也要在胸前的大口袋上繡一叢小蘭花兒。
這回有了響應號召的藉口,她便央着親媽扯布,自己動手做了件長袖的凡爾丁布拉吉。
裙子是比照着上海鴻霞牌的成衣做的,樣式新穎,顏色鮮亮。
只穿到學校美了一天,便陸續有同學和鄰居上門請她幫忙做衣服了。
每做一件就有七毛錢的手工費,對於每月僅有五毛零用錢的葉滿枝來說,委實難以抗拒。
可是半個月前,就在她的裁縫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街道幹部卻突然帶着告狀信找上門來,說她給人做衣服屬於小手工業,要接受社會主義改造,併入「服裝生產合作社」。
彼時,全市都在大搞社會主義改造,連大院對面的「陳記浴池」都被改造成了「公私合營陳記大眾浴池」。
葉滿枝若想繼續做裁縫生意,就必須響應號召,帶着縫紉機去合作社上班,以後按月領工資。
然而,老葉家供女兒讀到高中,可不是為了讓她當裁縫的!
一家人權衡再三後,只能不情不願地放棄了這門意外賺錢的小生意。
「還是把縫紉機給我二姐送回去吧。」
葉滿枝心裏明鏡似的,二姐夫敢用那筆缺胳膊斷腿的狗爬字,往街道寫匿名信,無非是怕她生意紅火以後,扣着縫紉機不還。
那台縫紉機是二姐的嫁妝,這兩年替婆家賺了不少外快。
前陣子,以防二姐挺着肚子還要繼續操勞,老葉以借用的名義將縫紉機搬了回來,想等二姐出了月子再還。
「還什麼還!我就不還!」葉守信把飯桌拍得乓乓響,「你怎麼一點血性也沒有,真不像我葉守信的閨女!」
「您有血性,您倒是替我出口氣呀!這封信到手一個禮拜,信紙都快揉爛了,也沒見您拿出個章程來。只把徐大軍打一頓有什麼用?傷好以後,照樣用我姐賺的錢吃香的喝辣的!」
這年頭,離婚是件丟人的事。二姐跟徐大軍感情不錯,又剛懷上孩子,絕不可能聽話離婚的。
打鼠還怕傷了玉瓶,這個啞巴虧,他們家不想吃也得吃了!
常月娥將兩個搪瓷盆放到飯桌上,招呼道:「那告狀信都看了多少天了,再看一百遍也看不出花兒來,先來吃飯吧!」
葉家今天的晚飯是一盆黑面饅頭,一鍋白菜燉粉條,還有半缸子蘇伯湯。
牛肉、西紅柿和奶油的混合香氣,令人垂涎欲滴,四哥嗅了嗅鼻子說:「媽,我也想吃蘇伯湯!」
「等你妹吃完了,讓你喝口湯,今天打的湯多。」
蘇伯湯是廠里專門給蘇聯專家準備的小灶,憑着小閨女的體檢單子,常月娥偶爾能從食堂打一份回來。
不過,自打裁縫生意被叫停後,她打菜的量就從四勺銳減到了一勺,勉強夠葉滿枝一個人吃的。
常月娥覺得閨女最近氣色紅潤,頭髮烏黑亮澤,實在不像貧血的樣子,正想問問她這蘇伯湯得吃到啥時候,卻被一陣很重的敲門聲打斷了。
「葉滿枝!葉滿枝!你給我出來!」
嘭嘭嘭——
敲門聲打擾了正在愉快舔爪的梨花,小貓警惕地蜷起身體,炸成一團蓬鬆的蒲公英,衝着門外咪咪叫了兩聲。
梨花的兇惡威脅無濟於事,大門沒上鎖,幾下便被拍開了。
發現來人居然是徐大軍他媽,常月娥只愣了一秒就伸手攔人。
徐大娘卻一把揮開她,徑直衝向那個穿着湖藍色旗袍的小姑娘。
「葉滿枝,你什麼意思?誰讓你把我家登記成裁縫店的?」
葉滿枝啞然一瞬,問了句廢話:「什麼什麼意思?」
「你少跟我裝蒜!人家工商所的同志說了,是大軍小姨子幫着填的登記表!還讓我家趕緊去所里交錢,取營業證!」徐大娘橫眉立目地罵道,「你說你小小年紀,心腸怎麼那麼歹毒呀!」
乍然聽到這種消息,葉家人全都驚疑不定地望向偷偷作妖的自家姑娘。
特別是常月娥,驚訝又想笑,她只覺得女兒膽大機靈,比瞻前顧後的老葉強多了。
自家只是接了點私活,做衣服充其量算是小手工活。而老徐家若是有了營業證,那可就是實打實的小手工業了!
葉滿枝本人還算淡定,一臉疑惑問:「大娘,我幫您家辦了這麼大的事,您不感激我就算了,怎麼還倒打一耙呀?認真說起來,這還是您家那封告狀信給我的啟發呢!」
「您看啊,您家有縫紉機,手藝也不錯,有了營業證以後,必然會被街道要求接受改造,去『服裝生產合作社』上班!這不就能為您家多爭取一個工作崗位嘛!」
徐大娘一雙三角眼耷拉着,憤然啐道:「我呸!狗屁的工作崗位!」
那合作社招人也是有門檻的。
她家會做衣服的只有大兒媳一個,但兒媳婦單位的工資比合作社的裁縫高,哪能丟了西瓜撿芝麻?
原本她家每月能有七八塊的外快,可是被葉滿枝這樣一攪和,她家算是在工商所和街道辦掛上了號,即使不去領那張營業證,短期內也別想接私活兒了!
見她被氣得面容扭曲,葉滿枝心中痛快的同時又有點害怕。
腳下悄咪咪挪動,一點點躲到了她爸身後,自覺安全得到了保障,她又往對方旺盛的心火上添了一把柴。
「大娘,我姐去不成,不是還有您嘛!那合作社裏,除了裁縫,也需要別的工人。我看您在招攬活計這方面還挺厲害的。我姐挺着大肚子,您都能幫她招攬十幾份手工活呢!像您這樣的人才,去了合作社一定有用武之地!」
被扯下遮羞布的徐大娘頓時惱羞成怒。
她讓兒媳婦干點活怎麼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要不是葉家人多管閒事,怎會造成如今的局面?
想到自家的損失,徐大娘愈加心痛,一邊喊着讓葉家人賠錢,一邊揮手往那小蹄子臉上招呼。
葉守信趕忙張開手臂擋在閨女前面,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說:「我家姑娘才多大,她懂什麼是工商登記啊!你們家的營業證是我幫着辦的,你要謝就謝我吧!」
「欺負人!太欺負人了,我跟你們拼了!」
葉家這邊雞飛狗跳,引得左鄰右里都跑到門口看熱鬧。
常月娥小聲問閨女:「你真把她家登記成裁縫店了?介紹信哪來的?工商的同志怎麼就相信你了?」
「我說我姐夫不識字,我是代辦的。」大仇得報的葉滿枝神清氣爽,「具體細節保密,您就甭打聽了!」
「」常月娥不無擔憂地說,「二丫頭那邊,恐怕得吃點苦頭了。」
「咱家要是不強硬點,他們更得可勁兒欺負我二姐!放心吧,徐大娘如果真的遷怒二姐,就讓三哥四哥五哥去揍徐大軍!」
「」
常月娥心裏犯愁,生怕自家閨女這厲害的名聲被人傳出去,只好先塞給她一隻空瓶子。
「這裏沒你的事了,替我到供銷社打瓶醬油去」
葉滿枝眉開眼笑答應着,與圍觀的鄰居們打聲招呼,提着醬油瓶子下樓了。
*
656廠的家屬樓是去年建成的,清一色的赫魯曉夫樓,紅磚灰瓦縱向排列,連接着生產生活兩大區域。
傍晚時分,換班的軍號已經吹響兩遍,大喇叭里的《喀秋莎》蕩漾着春光。
葉滿枝哼着歌走到大院門口時,發現佈告欄前圍滿了人。
「李阿姨,那邊幹嘛呢?」
「去斯大林汽車廠實習的青工名單貼出來了!上面有你家葉滿堂的名字!趕緊回家給你爸媽報喜去吧!」
葉滿枝驚喜地問:「我三哥真被選上啦?」
「那還能有假!」
喜悅如潮水般湧上來,葉滿枝高興得歡呼出聲。
餘光里發現了剛從外面回來的三哥兩口子,她趕忙跑過去通報好消息。
然而,不等她道聲恭喜,就聽三嫂黃黎冷聲問:「葉滿堂,你是怎麼跟我保證的?為什麼公派留蘇的名單上會有你?」
三哥賠笑道:「選誰不選誰由廠里說了算,哪有我說話的份!」
「牛不喝水,廠領導還能強按頭不成?」
三哥覥着臉解釋:「關鍵是我也沒啥合理的理由拒絕去學習啊!那讓領導怎麼想我!」
葉滿堂擠眉弄眼地向小妹求助,葉滿枝卻只回給他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她有時真的無法理解三嫂的想法。
不懂她為什麼放着體面的中學教師不當,非要去當風裏來雨里去的投遞員。
更不懂她為什麼要反對自己的丈夫去蘇聯留學。
像他們這樣的普通工人家庭,能培養出一個留蘇工程師,為祖國做貢獻,那是多光榮的事啊!
整個軍工大院,恐怕只有三嫂會反對了
黃黎當然清楚,在這個時代,被公派赴蘇留學,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可是,按照書里的發展,葉滿堂學成歸國後,只短暫風光幾年就去了農場,一蹉跎就是十幾年。
在人生最美好的年華,他並沒能如願去造汽車,反而全都用來修地球了!
黃黎可不想陪他過那樣的日子。
自從她穿成《重生之大作家》的女主,又因為縫紉機的噪音,整整兩個月沒能寫出一篇像樣的東西,她就定下了兩個目標。
第一,阻止葉滿堂留蘇。
第二,從老葉家搬出去,遠離攪事精,關起門過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公派留蘇大名單已然公佈,葉滿堂要麼死傷,要麼有重大政治或作風問題,否則這趟蘇聯之行,他必去無疑!
黃黎被這個結論氣得頭暈。
只憑那兄妹倆短暫的眼神互動,她就能斷定,葉滿堂留蘇這件事,八成與這個慣愛惹事的小姑子脫不開關係。
危機重重的前路,滿地雞毛的生活,讓黃黎感到前所未有的惱怒和疲憊,她不禁心煩地想——
【這個攪家精到底什麼時候嫁去周廠長家啊?我拳頭硬了!】
站在對面的葉滿枝,目光有些呆滯地盯着三嫂腦門上突然出現的那行字,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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