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紅色的晚霞逐漸暗澹,飛鳥歸林。
濕瀾的青草地忽地隆起,又迅速塌陷,一雙無光的眸子空洞的注視着寂靜的夜空,伸出了腐爛發臭,白骨清晰可見的「手」。
很難說他是某種生物,他的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不斷摔落流着黏稠汁液,屍臭熏天的「零件」,扭曲碎裂的右腿極大的拖延了他的行進速度,使得他不得不以一個畸形的,半句僂的姿勢移動,形象像極了路禹曾經在幻想文學作品中見到的食屍鬼。
他所到之處青草凋零,野獸與魔物敏銳地四處逃散。
血肉已經腐爛至近乎脫落的臉上,嘴巴微微的開合,嘴唇翕動,沒有任何有意義的話語發出。
塞拉與路禹一前一後夾住了這個面目可憎的怪物,沒有攻擊,只是默默掩鼻,觀察着他的狀態。
與霧妖一起漂浮於半空的路路認真的為他做着速寫,並將所有能觀察到的細節都在畫作中進行了標註。
「你感覺到了什麼?」路禹問塞拉。
「如霍古所說,唯有他們重新尋覓身軀,並操控它開始行動,才能感受到十分明顯的魔力波動。」
「不只是魔力波動,還有動靜…這個味道,真是噁心,也難怪楓血會倒霉,他們竟然沒有焚燒浸染災厄中的屍體,這也就罷了,竟然還草草地將屍體分批次掩埋在領地四周,並且捨不得埋深一些。」
楓血在浸染災厄之後缺少了大量的卷屬,早就習慣性命令卷屬做苦力活的楓血一族自然不會親力親為填滿不知名的屍體,簡易的埋葬之後,許多屍體甚至被野獸與魔物翻找出來吞食。
前段時間出門補充建築素材的土木組與戰鬥組就曾見到紅焰山脈中四處散落的白骨,以及被魔物當做玩具拋來拋去玩耍的頭骨。
路禹拿出凡妮莎所撰寫的種族觀察手冊,翻閱至《猜想篇》,找到了關於亡靈的相關描述。
關於亡靈的猜測,是凡妮莎與薩耶爾共同完成的,精通精法的薩耶爾與精通人偶製作的凡妮莎在生前就嘗試過轉移意識進入人偶,作為人偶師研究的終極命題,其一直無法完成的原因在當時可以被歸類為簡單粗暴的兩點。
一:環境限制下,意識無法轉移。
二:人偶製作水準不足。
也就是在追逐這個可以被稱之為魔法師延續壽命第一步的高難命題過程中,凡妮莎與薩耶爾逐漸意識到,在未來,這個方案是可行的,同時,如果意識能夠離開軀殼進行轉移,那麼是否意味着一直存在於吟遊詩人故事與大量民俗傳聞中的「魂靈」,也會以其他方式「復甦」?
凡妮莎以自身的學識與經驗推測出了「世界意識」,並推導出了路禹所處這個時代將會以何種孕育出「神明」。
薩耶爾則預言了靈魂復甦徘回世間,成為另一個種族,他將之命名為,亡靈,也可根據具體情況,稱之為怨靈。
…
在他的預言中,在經過某一次魔力動盪後,逐漸變化的魔力會給予怨靈出現的環境。
雖然受限於時代,但是薩耶爾與凡妮莎的猜測許多都能對應如今眼前的怪物。
被三人包圍的怨靈並不安分,他向着路禹甩出自己白骨手臂,這毫無氣力的一擊被大碗挺身而出擋住。
「好弱…這種實力,他是怎麼殺死楓血的幼年血族?」路禹扭頭看向塞拉。
在尋找並準確定位這隻怨靈之首的途中,三人已經遭遇了許多次弱小的怨靈,他們普遍如同一縷霧氣,朦朦朧朧,比霧妖還要弱上無數倍,往往受到突如其來的魔力衝擊便會灰飛煙滅。
在某種意義上與他們同出一源的霧妖成為了最有效的雷達,她總能敏銳地發覺怨靈微弱的波動,並帶着眾人趕赴現場。
霧妖的身體只需輕輕觸碰這些怨靈,他們便會瞬間炸裂、潰散,重新變為陰冷的魔力,逸散於空氣之中。
有一些怨靈則擁有了一具腐爛不堪的屍體,開始漫無目的的行走,其中兩隻甚至在晨曦領的邊界線上殺死了一隻鹿,不斷的將血肉送入骷髏腦袋之中,然後又從漏風的嘴裏掉落,仿佛是一台出了bug的機器。
上一次看到如此不協調的詭異場面,還是在克洛倫斯的月刻結界內。
「魔力潮初期孕育出的新生命都是如此脆弱,因為魔力尚未抵達巔峰,適合他們的環境並未完全成型。」完成描繪的路路向着兩人揮了揮手中的畫作,「上一次魔力潮初期,不少植物突然擁有了意識,開始行動,但是很快便齊齊枯萎、死去。」
路禹套用了一個最簡單的改變形容:「水土不服。」
「很形象。」塞拉對於這個概括給予了讚許,「所以這隻怨靈之首遵循着朦朧中覺醒的本能為同族創造着延續存活下去的機會,但也僅此而已,屬於他們的環境並未正式到來,他無法繼續維持存在。」
「路禹,讓我來吧,這該是我來做的事情。」
雖然離開了教國,也不曾信仰過任何神明,塞拉仍然向着這頭愈發狂躁不安,不斷掉落身體零件的怨靈之首念誦了悼詞。
悼詞最後,她輕聲說道:「與浸染中逝去的萬千生靈一同安息吧…在命運的盡頭,你們所控訴的一切,均會得償所願……這個世界,會改變的,雖然很緩慢,但一定會的。」
塞拉打開了箱子,面對這個變幻莫測的新時代送來的「新生」,她給予了最大的尊重。
萬千光束自白色木箱中噴射而出,溢滿了路路與路禹的視野,屹立於光芒之中的怨靈終於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嚎叫,那悽厲的聲音中,似乎夾雜着不甘與苦楚。
白光籠罩怨靈前的一瞬間,他不再動彈,空洞的眼眶內燃起了一絲絲亮光,似乎從噴涌而來的潔白光束中瞥見了什麼,沒有反抗,他用盡力氣,走向前。
…
被照耀得如同白晝的森林重回黑暗,寂靜的四周,蟲鳴聲再度迴響,春風拂過樹梢的窸窣聲清晰可聞。
大碗為僅剩下白骨,血肉全無的無名死者挖掘了一個大坑,這一次不會再有野獸與魔物叨擾它的沉眠。
「雪怪看見怨靈現世,會是什麼心情呢?」返回晨曦領路上,路路看着描繪好的怨靈之首圖譜,喃喃道。
路禹腦海中浮現出了雪怪那種始終悲楚、苦悶的臉,他想,這位目睹了太多悲劇的歷史活化石也許不會有太多的情緒波動,衰朽早已開始折磨他的心,若非內心始終燃燒着「追尋可能性」的火焰,他早已死去。
隨着霧妖在各個填滿屍體的區域轉悠了一圈,那些弱小的靈體紛紛破碎消散。
出於對生存環境的謹慎評估,路禹還是把消息告知了楓血。
楓血的元老院對於晨曦領依舊充滿了偏見,怨靈的描述讓他們嗤之以鼻,對此路禹表示情緒穩定。
「原本我還考慮想辦法讓黃昏掌握一隻血族群落,作為晨曦領力量的一部分,但現在看來,黃昏還是老老實實跟着我學習吧,楓血不值得。」
看出了楓血完全魔怔,凡事都要與晨曦領唱反調的本質,塞拉也捨棄了自己的培養計劃。
「沒必要生氣,楓血會把自己玩死的,哪怕他們的血族之主很有能力,奈何元老院智障太多。」路禹安慰道。
塞拉斜視路禹,嘴唇微微上揚,她輕哼一聲,快步離去。
最近和塞拉的談話多以這種方式畫下句號,兩人之間已經是明牌情敵關係,並且都進入了最後衝鋒階段,針尖對麥芒之下,都鉚着一股勁打算正面對決,一決勝負。
只不過塞拉這種做法,看上去有些孩子氣,沒想到在感情方面,她與自己一樣稚嫩,而且表現出了與尋常待人接物不同的青澀。
「你絕對沒法超越我給路路的驚喜。」
豪情萬丈的路禹很快便被現實打腫了臉,嘗試着用檸檬、小蘇打與果漿製作汽水的他並未能看到那誘人的小氣泡出現在密封的杯中,即便它使勁搖晃也無濟於事。
「保質期過得太徹底了嗎…」路禹一聲嘆息。
做出汽水滿足路路的味蕾是他能想到最合適的方式,可是關鍵的一步卻卡殼了。
思來想去,路禹決定碰碰運氣。
到廚房做了一份路路喜歡的炸肉丸後,路禹若無其事地敲開了路路房間的門。
低頭在捲軸上寫寫畫畫的路路抬頭看見托盤中的炸丸子,先是一愣,而後喜笑顏開。
「洗手。」
被路禹瞪了一眼,路路順從地把手伸向伴隨路禹身邊的小水滴,將滿是藥粉的手搓洗乾淨,而小水滴在做完這一切後,已經變成了深綠色。
看着不久前幫忙整理,現在又亂得一塌湖塗的桌面擺設,路禹倍感頭疼,雖然路路已經擺脫了塔妮亞的陰影,逐漸回到了正常成長軌道,但是生活方面還是一團糟。
…
只能說,好在現在她已經不需要太過關心這些瑣事,能夠全心全意專注於自己熱衷的領域。
瞥了一眼捲軸上的內容,密密麻麻的字路禹都認識,但是組合在一起愣是無法理解,不過一旁的插畫卻吸引了他的興趣。
一個與路路頗為相似的魔法師小人舉着一根細長的法杖,指着被她框出來的內容,一臉嚴肅地說:「這是重點。」
在似乎是藥劑合成的安全事項方面,路路別出心裁地畫了一連串魔法師小人被炸得灰頭土臉的圖像。
最後穿着破破爛爛的法師袍,頂着被削掉一般的法師帽,語重心長地發出各式各樣的警告。
路禹來了興趣,他雖然讀不懂文字部分,但是畫面他懂啊。
「這是…」
「哦,正好,你幫我參考一下,這個設計如何。」路路嘴裏塞入兩個大丸子,鼓着嘴湊到路禹身邊,幾乎是倚在他懷裏用叉子指着捲軸說,「兩個學徒覺得自己太笨,跟不上思路,因此希望我能夠把注意內容寫下來,方便他們能隨時隨地閱讀,便於記憶。」
「你之前也指責過我的教導方式比較的……」路路尷尬地笑着,「總之就是有些不太體會普通人的悟性,所以我也決定改變,比起枯燥的文字,讓教學的內容生動一些,我覺得他們能更快記住內容…」
說着,背靠路禹的路路一點點抬起頭,又小心翼翼地側過身子,觀察起路禹的神色。
「你覺得……我這樣做…怎麼樣?」
路禹久久不答,而是入神地翻看着一張張捲軸。
素材的選擇、素材的調配、調配的關鍵時間點、攪拌融合的注意事項……一張張簡單易懂的圖畫,一個個活潑的小人在捲軸中趕着場蹦躂。
路路緊張地不敢用力咀嚼,慢慢地把餐盤放回桌面。
「路路…」路禹一把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如果我以前的化學老師是你,我的成績一定不錯!」
這些惟妙惟肖的圖畫大大增加了學習者的記憶關聯性,僅僅只是一過眼,即便路禹對於魔藥一無所知,卻也能回憶起幾張精緻的捲軸上一連串字符,仿佛刻在了腦海中。
「我怎麼沒想到呢,在這方面,你有着天然的優勢啊!」
路路的繪圖是一絕,自召喚手冊開始描述起路禹便深知,但是卻一直沒有把這項技能引向教材製作方面。
如果面向晨曦領的指導手冊都以這種方式進行,想必會為不少人降低學習門檻吧?
凡妮莎的《種族觀察手冊》本就是他們打算推廣開的,如果再配上一些插畫……
被誇獎的路路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也是靈機一動,既然你都說好,那證明我確實選對了方向。』
「對了…你特地過來找我,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路路自得地繼續吃起了丸子。
路禹這才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他拿出那包小蘇打,問:「雖然看上去有些強人所難,但是你能不能幫我看看,藥劑和素材中有沒有與之相似的物品,如果沒有也無所謂,我還有些方法可以想。」
我的召喚物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