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表廠坐北朝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是幾個隸書大字——石油部德泉儀表廠,由於年代久遠的緣故,有些地方漆都脫落了,露出了斑駁的印跡。鐵欄杆大門也是鏽跡斑斑,下面還有茁壯的野草從磚縫中破土而出,陽光穿過樹葉的斑駁的影子,破舊的木牌、鏽蝕的鐵門以及隨處可見的雜草,呈現出一派荒涼、滄桑的景象。
對於從小生長在農村見多了荒涼的商深來說,儘管他是在北京讀了四年大學,儘管他見識了都市的繁華,但對於城鄉之間的巨大差距也早已習慣,所以見怪不怪了。
而范衛衛就不同了,她在看到儀表廠大門上的一刻,目光中就流露出濃濃的失望之色,再注意到門前的荒涼和衰敗,就更是掩飾不住失落:「太貧窮太落後了,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了,商深,你真要在這裏呆一輩子?你為什麼不去考公務員?」
公務員考試制度最早在1990年率先在哈爾濱市和深圳市進行了地區性的試點,1993年8月,國務院正式簽署頒發了《國家公務員暫行條例》,1994年開始實行國家公務員考試錄用制度。
「據說年底中央、國家機關考試才開始採取向全社會公開招考的方式招考公務員,到時有機會我去試試。」商深對未來沒有太多的想法,現在他只想先擁有一份安穩的工作,然後再一步步來,「也許以後我不會去考公務員,會下海經商。以後的社會,會是一個商界精英和企業家影響時代發展的社會。」
「你是技術出身,不適合下海經商。」范衛衛眼神中又一次不經意流露出輕視之意,只是她善於掩飾,迅速地一閃而過,沒有被商深發現而已,她對商深的商界精英和企業家影響時代發展的看法不置可否,「我看人很準,你最適合的工作是當一名程序員。」
「是嗎?」商深有口無心地應付了一句,他的心思不在以後,而是在眼前,而且他的志向也不是當一名程序員,而是要投身到互聯網浪潮之中開創一番事業,「去報到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今天的事情今天解決。」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商深,你的目光應該放長遠一些。」范衛衛雖然才21歲的年紀,不過舉手投足間總是時不時流露出高人一等和見多識廣的優越感,在她看來,北方比南方落後多了,哪怕是北京也是偏遠的內陸城市,比不了深圳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可以第一時間跟世界接軌。
商深畢業於人民大學,卻連時間就是金錢都不知道,可見和沿海城市相比,首都北京在接受新事物新觀念上面,至少要晚上好幾年。
報到的過程還算順利,在人事部門交接了手續之後,又安排好了辦公室和宿舍——巧的是,商深不但和范衛衛同一間辦公室,而且二人的宿舍還相鄰。
辦公和住宿條件都一般,范衛衛很是不滿,卻又只能無奈地接受,商深卻覺得還算滿意,畢竟有了落腳之地,就不要要求那麼多了。
和商深同辦公室的是一位熱情的老大姐名叫杜子靜,她35歲年紀,長得眼大嘴大手大,再加上微胖的體型,一看就是一個典型的人好心好的熱心人。她是當地人,對商深和范衛衛的到來十分高興,拉着二人的手說個沒完。
「小商呀,來到了這裏,就是到了家,缺什麼就和我說,別不好意思,別跟大姐客氣,聽到沒?」
「衛衛,你可真俊,長得跟電影明星似的。多好的姑娘,來我們這窮地方一路上沒少受罪了吧?瞧你這細皮嫩肉的,肯定沒吃過什麼苦。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大姐幫你解決……」
「小商,你有對象了沒有?我有一個妹妹也是剛大學畢業,在北京愛特信網站工作,收入挺高,長得不比衛衛差,要不要跟你介紹介紹?不對,你和衛衛不是男女朋友吧?」
「衛衛,你跟大姐說實話,你是不是小商的女朋友?」
杜子靜的過於熱情讓商深和范衛衛受不了了,范衛衛還好,就是笑,不管杜子靜說什麼,她一概不答。商深卻鬧了一個大紅臉,連忙擺手說道:「杜大姐,我和衛衛剛認識,不是男女朋友,您可別亂說……我現在還不想交女朋友,不勞您費心了。呀,都12點多了,該吃午飯了吧。」
由於緊張,他連杜子靜聲稱妹妹在愛特信網站工作的細節都疏忽了。
「對對對,該吃午飯了,走,我帶你們去食堂。食堂條件雖然簡陋了點,不過飯菜還說得過去。」杜子靜還是不肯放過商深,她看上了商深的純樸和憨厚,怎麼看怎麼覺得商深可靠,希望商深可以成為她的妹夫。
「中午我們不在食堂吃飯了,出去吃,順道熟悉一下環境,謝謝你杜大姐。」范衛衛才不管杜子靜是不是願意,拉過商深就逃出了辦公室。
縣城不大,總共也沒幾家飯店,范衛衛和商深轉了半天,才算找到一家還算乾淨的飯店,飯店的名字也起得很有意思,叫吳家那。
范衛衛是南方人,吃不慣北方的飯菜,簡單吃了幾口就飽了。商深卻是餓了,吃了不少。本來商深想買單,最後結賬的時候,還是范衛衛搶先一步。
「別跟我客氣了,不就是一頓飯嘛,和一頓飯比起來,你為我挺身而出相當於救命之恩了。」范衛衛一笑就露出了俏皮可愛的虎牙,她站在飯店門口,伸了伸懶腰,纖細的腰身和完美的手臂在陽光下就如隨風搖曳的柳枝。
「別這麼說,這麼說就見外了,再說什麼救命之恩就是你不當我是朋友……」商深憨厚地笑了笑,忽然笑容凝固了,不遠處有兩個人走了過去,其中一人穿着打扮明顯來自城裏,戴金絲眼鏡,分頭梳理得一絲不亂,大熱的天氣襯衣扎在褲子裏也就算了,還打了一個領帶,手裏拎了一個公文包……從多年港台片的薰陶之中得出的經驗讓他一眼就可以斷定,金絲眼鏡男不是來自香港就是來自台灣。
怪事,小小的縣城怎麼會香港或是台灣的客人?
不過讓商深震驚的不是金絲眼鏡男的出現,而是和金絲眼鏡男並肩而走的男人正是和他起了衝突險些和他打得頭破血流讓他賠了20塊錢的畢工!
人生無處不相逢,還真是冤家路窄,商深轉念一想,縣城本來就很小,再次遇到畢工的可能性很大,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遇到就遇到好了,已經賠錢了,他還能和他沒完沒了不成?
范衛衛也發現了畢工的身影,她先是愣了愣,然後不以為然地笑了:「不過是一個見錢眼開的窮鬼,商深,不用怕他,大不了再給他20塊打發了他。」
商深雖然不恥畢工訛詐的行徑,但也不喜歡范衛衛金錢萬能的理論,他忍不住說了一句:「錢真的不是萬能的,世界上總有許多用錢解決不了的問題。」
「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嘻嘻。」范衛衛沒和商深辯論,嘻嘻一笑,一拉商深的胳膊,「走啦,回廠里。」
范衛衛習慣性一拉,沒注意到商深的胳膊朝前一伸,她本來是要拉商深的胳膊,卻拉住了商深的手。拉手和拉胳膊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入手之後她才感覺到了不對,臉一紅,迅速鬆開了手,跑開了。
感受到觸手可及的溫滑,商深心中也是瞬間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見遠去的范衛衛的背影在陽光下就如一株生動而飽滿的向日葵,尤其是她的羊角辮因為跑動時的扭動而晃來晃去,配合她飛揚的裙擺,就如一首在陽光下跳動的詩歌。
真好看……商深深吸了一口氣,范衛衛是南方女孩,皮膚好身材好,性格開朗,人也大方,似乎沒有缺點,比班花李夢涵還要漂亮幾分,如果真的可以追到范衛衛當他的女朋友,也是人生的一大勝利。
不想了,商深又搖了搖頭,想也沒用,他和范衛衛距離太遠,不管是天南地北的空間距離和巨大的貧富差距,還是生活習慣的不同,都是橫亘在他和范衛衛之間不可逾越的大山。
回到廠里,剛推開辦公室里的門,就聽到了杜子靜誇張而響亮的笑聲。
「哈哈哈哈,真的呀衛衛,你真的確定要和商深處朋友了?也太快了吧?不過想想也可以理解,一見鍾情對吧?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可比我們以前開放多了,也敢愛敢恨了……好吧,既然你喜歡上了商深,我就不給商深介紹我妹妹了,其實我妹妹杜子清長得不比你差,而且說實話,她比你胸還大。」杜子靜聽到門響,一抬頭見商深進來了,笑得更響了,「恭喜你呀小商,剛來報到就撿了一個漂亮的女朋友,你可真有福氣。」
和口無遮攔的杜子靜相比,商深還是純情靦腆的純真青年,他頓時臉紅了:「杜大姐別開玩笑了,我和衛衛是純潔的友誼關係。」
「還純潔?不是手都拉過了?」杜子靜掩嘴一笑,可惜她不是風擺楊柳的身姿,一隻比商深的手還要大上幾分的手掌掩蓋在大嘴之上,頗有幾分讓人啼笑皆非的滑稽。
「嗯……」怎麼范衛衛什麼都和杜子靜說,范衛衛真說要和他處朋友了,到底是真心話還是故意逗杜子靜或是逗他?商深臉更紅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衛衛,我們……」
「哎喲,一個大男人還臉紅,真是稀罕!衛衛,臉紅的男人都是可靠的好男人,你可得抓住了。」杜子靜連連咂舌,越看商深越是喜歡。
本來范衛衛對商深只有好感沒有喜歡,她初來德泉,人生地不熟,放眼望去,又都是和她沒有共同語言層次相差很多的鄉下人,自然而然願意和從北京來的商深走近,何況她來到德泉之後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商深,更何況剛一見面商深就為她挺身而出,不怕頭破血流也要保護她的男人氣概最是讓她感動,她就在心裏除了好感之外,又對商深多了感激。
剛才無意中拉了一下商深的手,她雖然心如鹿撞,但並沒有多想什麼,回來後當成笑話講給了杜子靜。在她看來,杜子靜雖然土了一些,但人還不錯,樸實厚道,讓人願意接近。誰知杜子靜聽了,卻說她和商深般配,非說她喜歡上了商深。
有時候人的感覺就是奇怪,明明只是好感,但在旁人的調侃玩笑之中,卻由好感多了甜蜜而慢慢變成了喜歡。杜子靜平常又熱衷於撮合單身男女,她說的話又很有技巧,一來二去就讓范衛衛心動了。她低頭偷看了商深一眼,果然如杜子靜所說的一樣,商深臉紅得像個蘋果,記憶中在大學期間,她還真沒有見過臉紅的男孩……這麼一想,她對商深的感覺又複雜了幾分,心中還真對商深有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
到底是喜歡商深對她挺身而出時的勇敢,還是喜歡商深純真的靦腆,她也不清楚,反正她只知道的是,商深和她見過的男孩大不相同。許多男孩在女生面前口若懸河,但在遇到事情時卻又表現得怯懦而無助。商深卻恰恰相反,他在畢工面前勇敢得像個英雄,但在杜子靜的玩笑面前,卻又無助得像一個從來沒有和女生拉過手的小男孩。
女孩子都喜歡純情認真並且專一的男孩。
杜子靜的話一說完,商深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范衛衛也是羞不可抑,低下了頭,不說話,也不敢再多看商深一眼,一時房間的氣氛就有幾分壓抑和尷尬。
「哐當」一聲,門被人從外面撞開來,一個人風風火火闖了進來,打破了房間中的沉默,他進來之後掃了一眼房間中的三個人,目光最後定格在了杜子靜的身上:「杜子靜,工具箱在哪裏?」
杜子靜是辦公室的負責人,負責保管辦公用品和公共財物。
「在桌子底下……畢工,專家請來了?」杜子靜用手一指商深的座位。
「啊!」
「啊!」
商深和范衛衛同時驚呆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和他們起了衝突讓他們賠了20塊錢的畢工!
還真是冤家路窄!
「怎麼是你們?」畢工才發現房間中多了兩個人,等他看清是誰時,愣住了,然後哈哈大笑,「怎麼着,跑廠里找我來了?行呀,是送錢還是讓我打破腦袋?不過我現在沒時間和你們計較,我忙着處理大事,不和你們兩個小屁孩一般見識。」
「畢工,你認識商深和衛衛?」杜子靜看出了端倪,眼睛轉了幾轉,「是不是你們有什麼誤會呀?都是一家人了,有什麼誤會也別放在心裏,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是吧?」
「一家人了?」畢工眯着眼睛,他的臉由於過於乾瘦而顯得顴骨突起眼窩深陷,就顯得頗有幾分陰冷之意,「想起來了,說是有一個北京來的大學生來廠里上班,還有一個深圳來的大學生過來實習,這麼說,就是你們倆個了?」
「哼!」范衛衛扭頭過去,不理畢工,她對畢工耿耿於懷。
「畢工好。」商深搓了搓手,靦腆地笑了笑,畢恭畢敬地說道,「失敬,失敬。剛才的事情,是我們不對,您別放在心上。不打不相識嘛,以後還請您多多關照。」
原以為畢工會和他沒完——商深看了出來,和他說話沒深沒淺的杜子靜對畢工的態度相當的恭敬,說明畢工在廠里是一個有分量的人物,他心裏一沉,怎麼這麼倒霉,還沒有正式上班就得罪了廠里的元老,從畢工的稱呼可以推斷,他必定是廠里排得上號的工程師之一,就算不是總工程師,估計也是副總工程師之一——不料畢工卻只是撇了撇嘴,沒再理他,彎腰到桌子下面去拉工具箱。
商深忙讓到一邊,伸手要幫忙,卻被畢工推到了一邊,畢工不滿地瞪了商深一眼:「一邊兒去,別添亂!」
范衛衛得意地看了商深一眼,眼神中流露出戲謔和開心,言外之意是商深你真是自作多情,和一個不講理的土老帽客氣什麼,一個連20塊錢就可以打發的人,不值得尊敬!
商深卻不管范衛衛的嘲諷,也不在意畢工對他冰冷的態度,他依然替畢工從桌子下面拉出了工具箱,主動拎在手裏,笑眯眯地說道:「箱子挺沉,我來拎……去哪裏?」
畢工想說什麼,見商深笑得很陽光很燦爛,伸手不打笑臉人,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想既然有人代勞,他也正好樂得輕鬆,就低頭朝外邁步:「跟我來。」
「哎……」杜子靜喊住了商深,欲言又止,「小商,你的工作是負責辦公室的事情,不是……」
言外之意商深自然聽了出來,杜子靜是提醒他不要多管閒事,維修不在他的職責範圍之內,當然,杜子靜的提醒之中有沒有不願意讓他和畢工走近的含義就不得而知了。
「別那麼多廢話,杜子靜,多嘴。」畢工頭也沒回,冷冰冰扔下一句,推門出去了。
商深稍一遲疑,朝杜子靜點了點頭,還是拎着箱子跟了出去。
才一出門,范衛衛也一路小跑跟了出來。
「為什麼要理他?」范衛衛亦步亦趨地跟在商深身後,小聲地問道,「就算他是總工,你也不歸他管,他還能怎麼你?退一萬步講,他真能管你又能怎樣?如果他非要無理取鬧處處刁難你的話,大不了辭職走人,都什麼年代了,誰還非得一棵樹上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