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完全違背了畫清影對淵獸的認知。
但她來不及產生一絲一毫的驚異,因為她的心魂,已在一瞬間完全被極致的驚恐所充斥。
絕仙劍也在這一剎那脫手飛出,飛向那股直覆畫彩璃的力量。
畫清影作為世所皆知的劍仙,專精劍道與身法。
她的劍,可誅人於一瞬,且無聲無息,十丈之外無人察知。
這不僅僅是已臻化境的劍意,亦是對玄力駕馭的極致之境。
簡言之,便是凝玄於劍,達成對玄氣的極度壓縮和控馭。哪怕只是微小的一縷玄氣,亦可隨她的劍意奪命於瞬息。
與雲澈這般催玄於狂暴,出手大開大合是兩個極端。
畫清影從領悟折天劍意開始,面對同境對手便從無敗績。因為縱然完全相同的修為,同等厚重的玄力,交手之下,對手已近力竭,她卻頂多只耗三分。
對方鋪天蓋地的力量壓制,她一縷劍芒便可將之破散。
極致的輕靈與玄妙,便是她「仙」之一字的由來。
也因此,她從不屑於重劍之道。重劍雖強橫暴戾,進可以一當千,退可橫守萬疆,但其耗巨大,粗莽無度。若遇強敵,未敗敵便已自衰。
如深淵麟神這般一爪百里災厄,千里崩塌,萬里震盪,在她眼中,也不過是只鈍愚的蠻獸。
因而即使是在霧海之中,她面對深淵麟神時也可立於不敗,來去自如。
但就在此刻,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清晰真切的感知到了自己力量的短板之處。
壓制
她的絕仙劍在電光火石間極力追逐着深淵麟神的巨力這股力量若是對着她的方向釋放,縱畫彩璃依舊會遭後方的餘波波及,但絕不會致命。
但直轟畫彩璃的方向,以區區不足七十里的距離那幾乎是九成九的死境!
絕仙劍撕空的聲音近乎悲鳴,它分裂着百道、千道、萬道劍芒,繚亂的切裂、湮滅着深淵麟神的力量。
但只是這短短的一剎,後發而至的絕仙劍再怎麼也不可能將覆向畫彩璃的力量完全湮滅。
三成、五成、六成、七成
未被湮滅的三成麒麟神力終於轟落畫彩璃所在的空間。
死亡的陰影從後方迫近,飛身中的畫彩璃艱難折身,顧不上內傷的崩裂,以璃雲劍艱難築起一個扇形劍陣。
轟隆————
奇堅無比的霧海大地生生下陷了數十丈。
璃雲劍劍芒暗淡,遠遠飛落。
而它的主人如一枚被颶風席捲的枯葉般橫飛出去,一直飛出了很遠很遠,然後失力的砸落在了依然在震盪的冰冷土地上。
刺目的猩紅在她純白的外裳快速瀰漫,分外淒艷。
「彩璃!!」
世界一片模糊,時而蒼白,時而灰敗。耳邊隱約傳來姑姑的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驚惶與悽厲。
她感覺不到痛,甚至幾乎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
姑姑說過,無論多麼重的傷,只要還能感覺到痛苦,就不可怕。可怕的是忽然感覺不到疼痛,因為那是預示着軀體和靈魂,都已重創到瀕死的邊緣。
半染鮮血的手指努力曲起,卻無法支撐她起身。
視線越來越模糊,最清晰的意識,是一種生命在快速流失的絕望。
父神姑姑
雲…公…子
災厄沒有結束,被激怒的深淵麟神在咆哮中再次出手,兩隻麒麟爪攪動着被深淵異化的麒麟之力,重轟向下方的大地。
這一次,它的力量沒有集中向畫彩璃的方向,但直覆周圍數百里。
百里之內,半神之下的所有生靈,不死也必重創。
無任何死角,無任何僥倖。
而以畫彩璃那遊絲般的氣息,必死無疑。
它龐大的身軀可一瞬爆發出磅礴如海的力量。因為它是守護的麟神,它爆發的麒麟神力,可佑萬萬生靈於無恙。
如今,卻成為了毀滅的凶神。
曾經它可一瞬鑄造的守護神域,如今成為了無可逃脫的死亡厄域。
「」畫清影定在了那裏,深深的無力與絕望感,讓她仿佛回到了萬年前那躺在血泊中,身上被打入整整五十四顆絕魂釘的曲婉心。
當年,她無力回天,唯余悔罪。
今時,面對陷入死境的畫彩璃,短短七十里距離,卻是絕望的天塹
縱然她可停滯時間,護在畫彩璃身前。無人牽制之下,接下來也將是深淵麟神暴怒的力量與追及無解的死局。
正在掠空折回她手中的絕仙劍忽然失力,當空墜下。
一如她瞬間落入深淵的心魂。
若我一開始便帶着彩璃全力遁逃,而非孤留彩璃,試圖折返將之遠引,或許還有三分生機。
當年,我害了曲婉心。如今,我又害了她的女兒
毫無疑問,她做出的,本該是最理智正確的選擇。她與深淵麟神數次交手,深知它雖然體型龐大,但速度卻一點都不慢。如果她帶着畫彩璃全力遁逃,想要完全將深淵麟神擺脫,至少也要百息的時間。
這百息之內,縱然她全力護着畫彩璃,單單來自深淵麟神的恐怖神壓和空間震盪也會讓她傷勢層層加重,直至絕命。
她別無選擇。
但她無論如何都未曾想到,明明已被她氣息和力量吸引的深淵麟神,竟會去攻向已經遁遠的畫彩璃。
諸念俱灰之時,遠空忽然響起一聲撼世龍吟。
吼——————
畫清影劍魂震顫,灰暗的瞳眸瞬間清明。
雙爪高擎,巨力涌動的深淵麟神亦在這聲悠古龍吟下驀地停滯。
而就在這短暫的停滯之間,一道黑影從震盪不安的空間中急掠而出,直衝畫彩璃,將她染血的軀體快速而小心的攬護在了胸前。
畫清影陡然轉眸,淵塵摧滅着視覺,但她依舊一眼識出那個出現在畫彩璃身邊的黑影。
雲澈!?
她方才心神大亂,竟分毫沒有察覺他何時臨近。
又為什麼會臨近這片人人只會驚懼退避的災厄之地
溫暖觸體,熟悉的宛如墜夢。她失色的眼眸極力的顫動,逐漸的看清着近在咫尺本以為已永恆失卻的面孔。
「」她唇瓣開合,卻無法溢出聲音,唯有水霧再次模糊了視線。
短暫的停滯,深淵麟神的雙爪轟然落下不過也因方才的停滯,它的巨力自然潰散了小半。
轟嗡——
神極之力將畫清影遠遠震開,但她仿佛毫無所覺,視線一直定定看着遠方看着那一剎那,一個黃色的結界被籠罩於畫彩璃之身。
那是象徵最強守護玄力的岩之結界,卻被壓縮到了最小,只牢牢護住了畫彩璃,卻未留給他自身半分。
大地被掀起千丈之高,直漫灰穹。兩個小小的影子如怒海竹舟,被震向了不同的遠方。
但那一剎那,畫清影清晰的捕捉到無數的裂痕佈滿了畫彩璃身周的結界,但直到落地的那一刻,才完全崩碎。
雲澈舍卻自身的守護結界,於七十里之外,生生抵禦住了深淵麟神尚余半力的踏地一擊。
黑色身影起身一身黑衣更暗邃了幾分,她知道,那是遍染全身的血液。
雲澈神主境三級的修為,卻有着堪比神滅境初期的力量與軀體。那個距離,只要他全力抵禦,足以完全抗下來自深淵麟神的力量餘波就算受創,也不會是重創。
而他將所有的守護之力都給予了畫彩璃。可想而知,縱然是半神加龍神之軀,毫無力量之下,也必定已是軀體殘破,髒毀骨碎。
卻在第一時間掙扎着爬起,拖着一道遙遙看去都清晰無比的血痕,重新撲向了畫彩璃。
一個虛弱帶血,卻鏗鏘決絕聲音也從那個方向傳來:
「求前輩拖住惡獸我以性命為誓必護她周全」
他抱起畫彩璃,一個新的結界在他們身上生成。重創的軀體卻爆發着宛若神跡的速度,向遠方急掠而去。
哧!!
墜地的絕仙劍刺空飛起,平日極少玄氣外溢的畫清影長發飛散,白衣獵獵,周身盪起堪稱狂暴的玄氣渦流。
劍尖所指,一道劍幕直掠而下,又在轉瞬之間交疊成千重劍幕。
她很少以劍幕對敵。但此刻,她不為制敵,只為以所有可能的方式阻滯它的軀體和力量。
滴
滴
溫熱的液體淋落於少女的臉頰,她睜開眼睛,看着雲澈那滿是血痕的臉頰,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雲公子」她發出聲音,虛若渺風,如夢如囈。
地面在震盪,耳邊呼嘯的風如惡鬼嘶嚎。他在少女朦朧的視線中垂下頭,現出的,依然是那個仿佛永遠溫暖而從容的淡笑:「別怕,馬上就沒事了」
沉重的威壓從後方襲來,被劍幕阻下的力量餘波依舊恐怖絕倫。
畫彩璃感覺到自己被猛的抱緊縱視線模糊,但她依舊足夠清晰的看到,那層原本籠罩着兩人的守護結界忽然急劇收縮,最終化作一層濃郁的黃色流光,流轉於她一人之身。
「不要」
轟嗡!
空間扭曲,畫彩璃的意識再次化作一片空白,雙耳一陣嗡鳴,但很快,一切又恢復清明。
她看着雲澈翻滾向遠方,卻又在翻滾中硬生生的騰空折身,他的後背已是血肉模糊,骨骼森然,起身的那一刻,他的左臂以一個駭人的角度向後彎折着。
傷勢之重,無法想像。
因為他又一次,將所有的護身之力,都傾注到了她的身上。
咔!
彎折的手臂被他生生掰回,卻沒有發出哪怕一聲輕哼,他踉蹌着腳步,飛撲回了她的身側。
剛剛掰回,無疑正承受着切骨之痛的左臂將她重新牢牢護在胸前,然後抱起她,以不知從哪裏擠出來的力量,不做任何停歇的沖向前方。
淚霧一下子模糊了她的雙眸,明明感覺不到疼痛的身軀,卻在心臟處泛起錐心的揪痛。
「放下我你會死的」
她竭力的發出着聲音,一字一淚。
滴…滴
血珠淋落的速度比先前快了數倍,但他垂下的眼眸依舊帶着最和煦,去努力讓她安心的淺笑:「不會我們都不會死」
噗轟——
雲澈腳步踉蹌,跪滑在地,猛吐一大口鮮血,卻又馬上騰空,搏命竄行。
「放下我」她以自己殘存的所有元氣和意志拼命發出着聲音:「你走你要說話算話再不相見」
雲澈染血的長髮凌亂的垂落,觸碰着少女的臉頰,他看着前方,輕聲道:「我不允許自己成為你的負累,我更不允許你受到傷害」
噗轟!!
大地的震盪將雲澈狠狠推遠,他再次鮮血狂吐,抱着畫彩璃在地上翻滾數十周,才堪堪穩住身形。
「沒傷到你吧?」
他急切而驚惶的問着,唯恐着她身上再多哪怕一絲的傷痕。
「」畫彩璃沒有回應,她呆呆的看着雲澈的胸口那裏,一根長長的霧海黑岩貫穿了他的後背,從他的胸前破血而出。
心魂仿佛墜入了無底的深海,極致的冰冷與極致的溫暖混亂交織。
唇瓣隨着她的心魂不斷的輕顫着,久久的,再也無法發出一絲聲音。
她以為,她的眼淚已在那一天的雪幕中肆意哭盡。
但此刻,她的眼淚混着臉上溫熱的血珠不斷的涌落,無法休止。
不斷疊加的傷勢讓雲澈的速度在逐漸的緩下,但他咬齒欲碎,始終未曾停歇。深淵麟神被畫清影一點點引移,力量被她的劍幕竭力的阻滯每一個瞬間,他們的距離都在快速拉遠着。
來自深淵麟神的力量餘波,也自然在層層減弱。
但云澈的狀態,也已臨近強弩之末,每一次的抵禦,都無疑要以生命為賭注。
轟——
轟隆!!
轟————
一次又一次,一波又一波。
空間在震盪,死亡的氣息一次次的臨近又疏離。但這一切,畫彩璃仿佛都已毫無所覺,她就這麼怔怔的看着雲澈,看着他每一次的神情變動,看着他每一個五官的形狀,看着每一滴血珠、每一縷血痕的軌跡貪戀着與他身體相觸的暖意。
忽然,她不再害怕。
就這麼兩個人一起葬身就如那湮滅的流星
黎娑一直默默地看着,倒是始終沒有出聲,以免分散雲澈的心神。
他今日所為,最難的一步,是瞞過畫清影的感知,讓深淵麟神臨近畫彩璃。
為此,他聚集了一股格外龐大濃郁的淵塵。而深淵麟神,便隱於重重濃郁淵塵之下。
如今,雲澈對淵塵的駕馭還未到隨心所欲的地步。為聚攏足夠的淵塵,他用了足足十幾個時辰。
顯然,他很成功。
但有一點,黎娑很是不解。
他為何要釋放玄罡潛入淵塵,然後編造出一個「霧皇」的稱號?
毫無意義可言。
近到足夠距離已是達成了目標。那般以所謂「霧皇」的身份發出聲音,完全是畫蛇添足,徒增風險。
又或者那個「霧皇」的身份,是他的另一個佈局?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