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毒日當空,蟬鳴似鼓,乾燥的風仿佛打擺子似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抽着。一隻四十餘人的隊伍頂着火辣辣的陽光烘烤,沿着轉折山路蜿蜒上行。大家都在丈量攀登路、汗滴腳下土,只有一人舒舒服服地騎在馬上。此人戴一個寬檐大帽遮陽,身體歪斜着、搖晃着,懶散且放鬆地躲藏在帽檐形成的淡淡陰影里。
「今天熱得異常,適合決鬥殺人哩!」
這個被人簇擁在隊伍中間的男人叫做埃爾斯·利普,其姓氏正是眼下這座城鎮名稱的來源,他會被人介紹為亞倫·利普直屬子爵的次子,只是被這樣稱呼的次數很少罷了。
在他當前人生一半多的時間內,埃爾斯·利普更多被叫做「子爵家的那個痴呆」。作為一個13歲才學會走路,18歲才會開口說話,21歲還會尿床的著名問題青年,好像稱之為「痴呆」並不算多麼過分。
「他現在多大了?」隨從們仔細算了算年頭,得出39的結果。他們偷偷看向埃爾斯·利普的臉,得承認這個「痴呆」現在完全沒有呆傻的樣子,反而眉清目秀、顧盼生姿。稜角分明的臉龐、刀削斧鑿一般的直挺鼻子以及深刻的眼眶正是利普家族一脈遺傳的風格,如果能把披散在肩膀的黑髮和唏噓的胡茬再收拾一下,那他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個英俊的王子。
從側面和背後看,埃爾斯肩寬體闊、脖子比頭粗,從袖子中露出來的手腕強壯、手掌厚重,虎口和掌心有厚厚的老繭。有這樣特徵的人基本都是訓練有素的戰士,因此埃爾斯哪怕縮着身子躲避陽光也不會讓人覺得猥瑣,給人感覺更是個打盹兒的老虎——休息只是為了更好的捕獵。
如果轉到正面專注查看埃爾斯的面相,會發現他的模樣顯得過於年輕,不像是39歲的中年人。他面部皮膚保養得相當好,看起來油光、有彈性,還保持着一股年輕人特有的朝氣,更像是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也不怪有人覺得他是冒充的。
好在他能拿出許多相關文件和信物,鑑定之後證明了他的身份沒有問題。
再說了,埃爾斯·利普在審判過程中主動出來證明身份,為的是參加「利益決鬥」,用自己的生命安全為利普家族爭取正義。作為領主的次子,他不僅有資格,而且具有優先資格。按照王國法律和戰神關於決鬥的規定,除了子爵長子和子爵本人之外,其他人都不能阻止埃爾斯行使這項權力。
人們相信,戰神戈戎注視着每一場正式的決鬥,它絕不會允許有人冒名頂替。如果埃爾斯是假的,便活不過決鬥。哪怕是最猖狂的騙子也不敢在這件事上玩弄技術。人們敬佩埃爾斯·利普的勇氣,同時擔憂他的安危。畢竟十八年沒回來了,若是第一天就死了,這可太令人惋惜了。
「回家探親卻變成了參加決鬥,這旅程真讓人驚喜。」埃爾斯卻不擔心決鬥,他只感嘆人生中處處都有精彩。人生前21年,在其他人都已經結婚生子闖出一番事業的時候,他的頭腦還和兩歲幼童沒有區別。身為領主的父親多方求助、處處碰壁,最終不得不相信一位路過利普頓的「灰衣隱者」,由他領走埃爾斯進行治療和教導。
這一走就是十八年,期間埃爾斯的情況快速好轉,然後跟隨師父進行學習,身體和頭腦都得到成長,逐漸具備了獨當一面的能力,並通過了結業試煉。最終他獲得了師父的承認,獲准可以去開創屬於自己的事業。只是在那之前,他需要回家看看,好好見見父母。
只是埃爾斯也沒想到還沒等看到家族城堡,只是前腳剛進鎮子,就聽說國王的巡迴法庭把利普家族弄成了被告。他急忙去看熱鬧,才知道身為領主的父親不在家中,代理領主職責的大哥在法庭上表現得畏首畏尾、窩窩囊囊、節節敗退,形勢一片大壞,眼看就要被外人佔得便宜。
於是埃爾斯站出來說道:「利益決鬥吧!神靈會庇佑正義一方!」
於是就有了證明身份、組成決鬥隊伍、頂着烈日爬山等這一系列事情。
從別人看來,馬背上的埃爾斯閉目養神,並不為外界所動,沉穩自信頗有騎士之風,實際上他的眼睛留了一條縫,兩耳也高高豎起,一直保持着警惕。他聽到了「痴呆」的舊稱,看到了用這詞的人躲躲閃閃、慌慌張張。這確實是一個頗具侮辱性的稱呼,但那只是過去命運的奇怪捉弄。埃爾斯早就放下,也不怪罪別人,究竟真正原委只有極少數人知道,而他這次回來就是要向家人坦白,然後再推進自己的計劃。
他不準備在家中長留,這次為家族站出來進行「決鬥」只是一時起意、順時而動。埃爾斯繼續眯着眼睛,目光掃過隊伍,搜索和評估裏面的危險角色。這隊伍由涇渭分明的兩批人組成,前面一半穿着藍黑配色的披風,裏面是盔甲或者布衣,長牙獅子的裝飾或出現在胸前,或在腰帶扣處體現。這些人趾高氣昂,時不時就想把鼻孔抬上天,實際上被這烈日曬得手腳酥軟、汗流浹背。這些獅子裝飾的騎士和傭兵是別家貴族的手腳,放肆地伸到自家來了。
隊伍的後半程就是自家人了,包括埃爾斯在內,都歸利普子爵管理,依靠利普頓生活。本地人更適應氣候,都穿着寬鬆透氣的白色袍子,用寬沿帽遮擋烈日,頭髮和頭皮再用另外的纏布包起來,可以減少寬大帽子吸收和傳遞過來的熱量。
本地人在本地不管做什麼都會獲得一些優勢,其中也包括決鬥在內。利普頓的決鬥場就在戰神的神殿旁,位於高聳的「牆山」頂端,參加決鬥的隊伍要先完成一千七百多米海拔的登山運動。到了上面,氣溫會更加適宜戰鬥,但登山的過程也會把沒有做好準備的決鬥者累個半死。
登山時,埃爾斯不斷聽到身邊人帶來的關於決鬥對手的情報,但它們大多只是剛剛探聽到的流言蜚語,真實性與實用價值很低。埃爾斯更相信自己的觀察和判斷。
對手不是一個戰士,而是一個法師,他就化妝隱藏在前面那些獅子戰士當中。埃爾斯專注地感受着周圍元素能量的波動變化,剝開層層掩飾,用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那個傢伙。畢竟是個法師,在炎熱的逼迫下,稍微消耗一點法力就能施展個給自己降溫的簡單戲法,再維持一個能減輕盔甲負重的微型儀式,可以為之後的戰鬥節省力量。
埃爾斯也會這些把戲,只是他選擇將自己偽裝成一個戰士,儘量晚一點暴露自己是法師的事實。在戰神監督的決鬥中,法師的優勢很大——他們可以帶着事先施展好的各種法術效果進入角斗場,而這一點在魔法神監督的決鬥中是不允許的。如果參加決鬥的戰士無法解開一些關鍵的法術效果,一般就會輸掉決鬥、丟掉性命。
領主大人親征,一定會帶走領主府里所有的顧問法師來策應安全,對方很顯然想趁機佔個便宜。獅子家的騎士們一路上還把那個法師遮掩起來,反而讓陰謀的氣味不斷滲透出來。只要用正常的腦袋好好想一想,趁着領主不在家專門過來找茬兒,把事情鬧大,急迫地想讓代理領主交割利益,這一系列行動顯然是早就挖好的坑,就等着把利普頓推進去。
埃爾斯·利普今天早上才剛剛回到家鄉,並不知道事情如何演變成現在這樣。其實就在三個小時前,他才擠進「巡迴法庭」進行旁聽,半個小時後他便跳下場,揭示身份並以「利益決鬥」的方式去終止那個鬧劇。
「算是報答養育之恩吧」埃爾斯心想:「肯定不能讓外人佔了我家的便宜!」
到了山上,戰神的祭司立刻開始進行一個簡短的儀式。戰神戈戎的牧師喜好赤膊來展示強壯的身軀,並在皮膚各處紋身,還會把法術刻畫進去。埃爾斯·利普饒有興致地閱讀那些紋身,並從中分析出這個牧師最擅長的儀式神術和戰鬥禱文都是哪些。
「決鬥雙方上前,來到我左右手的位置,向偉大的戰神宣示身份,並聆聽決鬥的規則。」主持向前伸出雙手,亮出掌心,陽光灑在他的手臂肌肉上,紋身的色彩仿佛活過來一樣,描繪着勇士、武器和戰爭的畫面晃動着、升騰而起,形成靈動的光暈。
「不錯,這個祈禱儀式的水平相當好。」埃爾斯通過感受神術法力的波動判斷出主祭司的法術水平,並從中感受到他對自己的「主場偏愛」。微微一笑之後,埃爾斯步履輕鬆地走上前去,與另一個決鬥者——正是他發現的那個法師——並肩前行。兩個人只能用餘光觀察對方,因為他們首先要表現出對戰神的尊重,必須保持昂首挺胸、目不斜視的姿態,一直走到牧師身前。
按照習俗,外來者先報身份。
「弗朗西斯·坦尼森,來自偃月城,艾佛理·坦尼森之子,七賢星智者理查德·圖爾斯之徒。」他脫下帽盔,側過頭來對埃爾斯微微一笑,淡金色的八字鬍翹着,自信滿滿地補充道:「我的老師是一個法師,當然我也是個法師。」
「埃爾斯·利普,本地人,領主次子——這些我在巡迴法庭上都說過了。嗯師從奧斯瓦爾德·斯賓塞。我記得戰神監督的決鬥不需要報師承,魔法神監督的法師決鬥才需要。」埃爾斯向他的對手回了一個微笑,看着對面快速消失的笑意,降低語速說道:「我的同行可能是記混了吧?」
牧師緩緩點頭,他看向埃爾斯的目光中稍微多了一點讚許。「你說的很準確,戰鬥是唯一真正的導師,正如戰神教導我們:戰鬥中才存有真義,每個人通過戰鬥才能知道自己的身份。這裏不需要匯報師承,但也不反對。」他合攏雙掌,攥拳片刻,然後用力向上揮出。兩個微小的黃色光團掙脫他的掌握,急速沖向天穹並逐漸消失。他說:「決鬥者的身份已經登記,戰神的目光將會注視這次戰鬥,現在你們需要聆聽規則」
世界各地的戰神牧師都是同一套《聖典》培訓出來的,這保證了各地決鬥的規則基本一致。埃爾斯很清楚規則的內容,背起來甚至能比眼前這位正牌戰勝牧師更流利,因此他的心思就沒放在這上面。他側過頭,看向身邊的對手,兩個人的眼神正好碰上。
一道能量波動從對手那邊傳過來,埃爾斯稍稍辨認,便知道這是個無聲傳訊戲法,也就是俗稱的「眼神交流」。埃爾斯心想:眼見法師打戰士的便宜占不到,這是慌神了嗎?且聽聽他想說什麼。
簡單地控制一下身體周圍的元素波動就能把「無聲傳訊」接過來,這一舉動顯然也被戰神牧師注意到了。他稍微停頓一下,用眼神點了點兩人,然後繼續宣讀決鬥規則。
「什麼事兒?」埃爾斯問道。他的思想化為信息,通過傳訊術發送過去。
「你的老師奧斯瓦爾德·斯賓塞是遠古箴言森林黑水城的那個嗎?」
「對,那是師父的家鄉。」埃爾斯笑了笑,飽含深意地贊道:「知道的不少啊!有什麼指教嗎?」
「是那個葬首峽谷的雷霆、杜肯火山的熔岩殺神、幽暗地域的咆哮死」
埃爾斯眉頭一揚,用一條訊息打斷他,道:「師父不喜歡最後這個外號。有膽你去他當面說。」
「你居然是他的弟子但你看起來好年輕。」弗朗西斯沉吟片刻,問道:「我不想得罪已經背了通緝的大法師,尤其不想欺負年輕學徒。現在還有機會,你可以選擇讓代理人為你戰鬥。」
「不用擔心那個,我已經出師了。」埃爾斯從領口拽出一條項鍊,上面掛着三根指頭大小的木牌、兩個指甲蓋大小的帶花紋鐵牌和四顆分別為黑色、粉色、白色、金色的珍珠。「你沒有以大欺小,不用擔心會有人指責你。戰士決鬥也好,法師決鬥也罷,我都能奉陪。」
弗朗西斯掃了眼項鍊上的東西——那是只有法師才知曉的學術成績徽章。他看了兩眼便知道埃爾斯所言不虛:他完成了第三層級法術知識和技巧考核,有戰地法師和顧問法師的雙重執業資格,有四個不同的法術院校證明考核的真實性。弗朗西斯頓覺不妙,他眉頭一皺、暗暗咬牙,立刻關閉了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