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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術傳奇:八

    仲冬下澣,金牌山。沈家大宅門前石岩縫裏,兩樹映山紅,今日全開了,紅艷艷的,煞是好看。

    申時三刻,沈宗相之妻張曼娘站在石岩前,望向山下的石路,心裏暗想:「相公出門,明日就一月了。不知先父之事,辦妥了沒有?」

    「曼兒,快些回屋。風起了,別寒着了。」祖母王青娘推開宅門,喊着。

    夕陽西下,張曼娘眼望山路,依依不捨退回屋裏。

    「奶奶,那兩樹紅花,今日全開了。」張曼娘說道。

    「曉得,曉得。今年也怪,都立冬了,還開花。」王青娘一臉不解地說。

    立冬剛過,連日大晴,白天山上暖如晚春,向陽坡面的映山紅競相開放。早晚卻極寒,寒風一來,吹得臉頰作疼。幾場暮雨撒過,山溝里結起了冰棱,越結越長。

    宗相離家半月之始,每日申時,她與婆婆,都往石岩前候着,直到天黑。

    她要親眼看着她的相公回家。

    她與宗相,初識於萍城的鰲洲書院。那還是先皇乾隆五十六年秋月,大哥約了人,拿着時文(科舉時代的八股文),去書院找夫子評點。她跟着進去,見大哥進院去找先生,便獨自來到冠山閣深院,名「觀水」。記得那日秋日初芙,綠意紅情,美不勝收。

    「學子若至此,見一葉一文心,一花一詩味,於此中尋活潑,就如許問源頭,真是順導性情之佳地。」她想。

    她待要抬步而進,耳邊傳來誦讀之聲。「大賢,借雞鳴以醒世。其起者,若感而通焉。夫起者,不一人,而雞鳴而起者,非因無因也,故孟子首揭之」

    一個學子,從院中踱步而出。聲音清朗,旁若無人。

    她連忙側身躲過。

    學子目不斜視,似乎沒有發現她的到來,接着又高聲誦讀道:

    「是則光陰皆為我用,而披衣起舞,偏有時乎?吾安得雞鳴而起者之,共此心也。」

    她看學子身形頎長,容貌俊朗,溫潤可親。一時,竟有些心動。

    「宗相,你怎的還不來?吳宗師都快發火了。」她大哥張靜軒匆匆而出,對着學子喊道。

    吳宗師,諱襄鄰,他大哥書院的授業恩師,學問精深,尤善策論、詩詞。

    「來了,來了。」眼前學子縱身飛跑,幾步到了講堂門口,瞬間不見人影。

    「小妹,你怎麼啦?怎不進院?」張靜軒見小妹呆立一旁,問道。

    「沒什麼。」她回過神來,說道,「走吧,大哥,小妹陪你去看芙蓉。」

    就那一回,她記住了學子的名字,宗相。

    後來,聽大哥說,宗相姓沈,來自萍東雪竹垇,她那天聽過的那篇《孟子曰:雞鳴而起》時文,是宗相的窗課(習作)。吳宗師看後,大讚,提筆評點曰:黏定「雞鳴」二字,烘染緊切。無意不搜,令天下起者,不得不於茲陡聳精神。

    後來,他大哥告訴她,宗相的《孟子曰:雞鳴而起》被收入書院課藝(習作八股文範本),供學子研讀。

    再後來再後來宗相就成了她的夫君、她的相公。

    「娘——娘——爹爹,爹爹回來了。」門外,傳來兒子傳學的喊聲。

    大門被推開,王青娘、張曼娘看到抱着傳學的宗相,均是心裏一顫。

    「奶奶,不孝孫兒回來了。父親——父親他——」宗相放下兒子,兩眼一紅,雙膝跪向母祖母。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王青娘一把抱住宗相,兩眼垂淚。

    「相公。」張曼娘兩眼通紅,看到宗相回來,也是激動不已。

    很快,宗高、宗灝、宗魁先後推門進來。

    宗相從包裹中取出父親的靈牌,恭恭敬敬供於堂前。宗高點起三支香,兄弟幾人跪地叩頭。

    「相兒,相兒回來了。」祖父兼三在宗琦攙扶下,也走進大廳。

    「爺爺,孫兒無能,孫兒不孝,沒能帶回父親——」宗相雙膝跪地,嚎啕大哭。獨自在外,奔波一個多月,受盡種種委屈,他都默默承受,此時見到祖父,再也忍不住落淚。

    「好孫兒——好孫兒——難為你了。」沈兼三唏噓不已。

    半月前,他們收到宗相信函,知已查明事實,兇犯巫良羈押縣衙,暫未伏法,無不憤慨。又知廷貴已葬於粵省長江橫山甲,王青娘更是哀傷和無奈。

    此刻,看到宗相平安歸來,眾人皆是稍稍安心。

    宗相先把兇犯羈押一事,細細說了一遍。得知案卷已呈省垣,需呈刑部核查無誤後,兇犯方能伏法。眾人聽後,默然不語。

    宗相又把得族叔沈開祥、宗親沈瑞輝相助,葬父於長江橫山甲之事,徐徐說出。眾人對沈開祥、沈瑞輝兩人,頓生敬佩之情。

    宗相又提到高若無,那個真正的堪輿仙師,一手尋龍點穴之術,神奇無比。

    沈兼三聽到棺木落葬之時,天降小雨,與高仙師預言相符,也是驚嘆不已,說道:

    「得此吉穴,也是天見我沈家遭逢大劫,所作的補償吧。」

    世間沒有絕對的苦難,也沒有絕對的幸運,沈宗相心裏暗想。

    翌日一早,沈宗相甫一起床,便見廷岳、廷華、廷梅、廷彩、廷標五位叔父從門外走進屋來。

    「宗相回來了。」廷岳推門就喊。

    「諸位叔父——」宗相見到五人,鼻中又是一陣發酸。

    五人進到大廳,見到大哥廷貴靈牌,擺在堂前上席,便上前齊齊鞠了一躬。

    宗相待諸位叔父坐下後,將他在大庾縣衙見官、粵省長江橫山甲葬父兩事說了一遍。眾人聽了,傷感萬分,久久不語。

    「大哥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人死不能復生,你等當節哀順變。」良久,六叔廷標出言安慰宗高几個侄兒道。

    「宗相,大庾之事,你處理得甚為妥當。大哥有你這般麒麟兒,泉下有知,定會十分欣慰。」二叔廷岳說道。

    宗相又把大庾祖產重新佃租一事,告訴了諸位叔父。

    「宗高、宗灝、宗相、宗魁、宗琦,大哥命隕大庾,由祖產租佃而起,如今此事已畢,你兄弟幾人,對此有何計議?」三叔廷華問道。

    「叔父,祖產乃祖宗心血,當世代守之。」宗相道。

    「嗯。」廷岳贊道。

    「諸位賢侄,今日你叔父幾人前來,另有一事相商。」四叔廷梅看着宗高兄弟幾人,說道。

    「立冬已過,小雪即近,轉眼便到臘月。下年契約,你等兄弟議過否?」廷岳接下廷梅的話頭,說道。

    往年年前,大哥與他們兄弟預先議妥,而後再與錢掌柜簽訂合約。如今,大哥棄塵而去,他們自然要操心此事,幾個侄兒,也不能看着不管。

    「叔父,此事——此事——相弟昨晚才回,我們幾個暫未議過。」宗高道。

    「莫管事那日上山,提出與我們議簽長契,你等意下如何?」廷岳道。

    「長契?」宗相扭過頭,眼光自下而上注視大哥宗高。

    「嗯。那日我與二叔前往宣風,莫雲就與我們議過此事。後來他又來家,催促我們與他速簽長契。」宗高解釋道。

    「諸位叔父,你們意下如何?年前商簽,還是年後再議?」宗相眼望廷岳幾人道。

    「我們尚未決定。大哥不在,山上諸般事情,還是一同商議,共進共退的好。」廷岳說道。


    「既是莫雲找過多次,想來這事,他比我們更急,侄兒建議靜觀其變。說不定,等上幾日,莫雲還會再來。」宗相道。

    「莫雲如此着急,定是杭城有事發生,年後一探究竟才好。」宗相心想。

    「好,就依宗兒所說,再等上幾日。」廷岳說道。

    沈廷岳、廷梅、廷標幾人,又提起需為大哥薦亡超度之事。

    「大哥命亡大庾,魂魄遨遊於外,業已三月。你等兄弟,近日可擇出行吉日,前往武功仙山,拜請道長主持薦亡法事。」五叔廷彩說道。

    「諸位叔父,先嚴蒙難數月,至今魂游大庾、仁化,是侄等不孝所致,侄等惶恐難安,已定於明日往武功仙山朝謁懺罪,超度先嚴亡靈。」宗相看了廷岳幾人一眼,回答道。

    「嗯。」廷岳兄弟幾人聽了,點了點頭。

    次日寅時剛過,宗高、宗灝、宗相、宗魁、宗琦五人,身穿素衣,腳着布鞋,攜着香燭、紙錢,包妥父親靈牌,啟程前往武功金頂。

    黃昏時分,眾人登上金頂。峰頂茅草叢蒙,上有石砌穹頂石壇三座,分祀葛仙、汪仙。

    宗相等人,拈香進壇,一一禮拜。

    峰腰有茅庵一座,即為白鶴觀前。宗相等人進觀,向住持道長言明來意。

    道長吩咐小童,引眾人先去歇息。

    戌時初,白鶴觀大殿,青煙繚繞。鼓聲響過之後,宗高兄弟五人手持香燭,次序進殿,跪於武功王爺神像前,道長誦經、拜懺畢,幾人垂首默禱懺罪表,曰:

    父歿三月,子痛益深,回憶撫育劬勞,欲伸薦拔之典,竊恐愆尤叢集,難免沉滯之虞。爰向武功仙山,預陳素悃。伏願網開三面,澤沛二天。叢鏡台前,化無始無生之劫障。涅槃山上,結有根有種之因緣。夙孽全消,仁慈永感。

    禱畢,宗高、宗灝幾人起身,拜謝道長。

    此時,夜已深。白鶴觀外,狂風呼嘯,濃霧奔騰,寒氣從門縫擠進屋內,眾人擠在一起,還是凍得瑟瑟發抖。

    次日風薄雲至,烈烈鼓呼。須臾,雲從山谷升騰,瀰漫山谷,際天一色,浩若汪洋,人在頂上,猶居海島之中,渺小如塵埃。

    用過早齋,一陣鐘聲響過,弦聲響起,幾聲爆竹過後,住持道長為亡人沈廷貴進行靈魂超度。

    宗高、宗灝幾人跪在武功王爺像前,道長持清水、誦《皇懺》,嘴裏念念有詞,曰:

    欲成善果,先乞恩膏。亡人沈廷貴,乃袁州府萍鄉縣人氏,本年八月廿二日,命喪大庾。今其子宗高、宗灝、宗相、宗魁、宗琦恩求於帝座之下,欲伸薦亡之意。死者長已矣,豈忍任其顛連,惟冀法外施仁,庶幾眼前有路,以遨以游。魂兮歸來兮,魂兮歸來兮。

    宗相聞言,心中也是默念道:

    「廑念父親,仰干帝座。數月死別,感風木而生悲。五夜懷思,憶音容而增痛。悵昊天之罔極,報答無由。嗟靈魂之何依,升沉莫卜。爰仗道力以求度,恭謁仙山而投文。伏願法雨宏敷,慈雲廣覆。超升淨土,仙遊應似鳧飛;引出迷津,歸魂儼同鶴化。功深再造,情切三呼。」

    儀式畢,已是晌午,宗高、宗灝幾人食過素齋,下山返程。

    翌日,宗高、宗相兄弟五人坐於大廳議事。宗高見幾個弟弟沉默不語,氣氛有些凝重,便說道:

    「父親大人棄塵三月有餘,我金牌山遭此巨變,諸位賢弟心力憔悴,均是努力維持。年尾已近,來年計劃宜早籌劃。廷叔、華叔他們提及長契之事,幾位賢弟有何看法?趁此大家議議,二弟、三弟、四弟、六弟,你們說說。」

    「大哥,此事你做主便是。」宗灝說道。

    「大哥,此事,我們聽你吩咐。」宗魁、宗琦說道。

    宗高見宗相一言不發,問道:

    「三弟,你呢?」

    「大哥,此事——此事——我——我——」宗相吞吞吐吐回答。

    「三弟,平素祖父對你,都極為看重。今日怎的如此不痛快?都是親兄弟,有何難處,直說便是。」宗灝一臉嫌棄道。

    「大哥、二哥,前幾日叔父問及此事,我也想過。此事,有諸多疑慮——還是等莫雲來過,再行定奪為好。我——我擬,明後兩年,或在家中讀書,或去學院問學。家中之事,全聽大哥吩咐。」

    宗相說完,望着大哥宗高。

    「三弟,你讀書上進,大哥我全力支持。待得守孝期滿,省垣一博,到時說不得得宗師賞識,屆時耀祖光宗,我兄弟幾人也臉面有光,我沈家隆隆而起,就在那時。」宗高說道。

    「三弟,你今年連得府縣案首,已是秀才之身。若能秋榜題名,便是舉人老爺了。家中之事,你無須分心,有二哥我呢。」宗灝拍了拍胸脯道。

    宗魁、宗琦兩人,也是連忙表態,支持宗相三年後試策省垣。

    「既如此,長契之事,暫且不作考慮。」宗高說完,忽然記起那日宗相說的話,又轉向宗相問道:「三弟,那日你說,莫雲急切與我沈家商簽長契,其中另有隱情,是也不是?」

    「大哥、二哥、四弟,我沈家與錢氏,合作十數年,可否簽過長約?」宗相問道。

    「從未。」幾人均是搖頭。

    「你等可知卻是為何?」宗相又問。

    幾人又是搖頭。

    「白朮,有何功效?何處最需此藥?」宗相問。

    「健脾燥濕。江南高溫高濕之地多用。」眾人脫口而出。培植白朮十數載,跟在父親身後耳濡目染,對白朮功效,何處用途最廣,自是知曉一二。

    「父親在時,先年年底,錢掌柜或莫管事,應約上山,與我沈家商議次年收購數量,一年一議,從未更改。今年比之往年,多了一倍。明知我沈家合約商簽人命歿,金牌山遭此大劫,仍是幾次三番,迫不及待,乃至親自上山,欲要與我沈家簽訂長契,卻是為何?我私下揣測,或是江南突發病疫,蔓延數月,未見平息,所需白朮巨大。」宗相分析道。

    此事,回山次日,祖父與他說過,當時就覺有些疑惑。這幾日細細想想,疑問更甚。

    父親曾與他說起,我沈家所出白朮,藥效比之野於術,僅有些許差異。與浙地栽培之雲術,更有雲泥之別。

    「雲術,長於平原之地,又是大糞澆灌而成。藥效、藥力,與我羊獅幕汲取山川日月精華白朮,怎能類比?」昔時,父親不止一次說起兩術區別。

    「莫雲如此急迫,莫非江南各家藥房藥鋪,白朮售罄,以致無處收購,他處補無可補。」宗相又說道。

    「如此,我沈家當如何籌劃?」眾人問道。

    「若是莫雲年前上山,急着商簽長契。我沈家擬——」宗相沉吟片刻,繼續說道:「當務之急,便是探清對方虛實,相機行事。另與諸位叔父商議,擴增栽培規模。」

    「如此甚好。明日我去雪竹垇、鍾引塘一趟,與諸位叔父商議。」宗高道。

    「大哥,明日我與曼娘下山一趟,去我岳家探親。順便去萍城醫館、藥鋪探聽一番,看萍城行情怎樣?」宗相說道。

    「好。三弟,還有一事,差點忘記。你回來之前,曾有同行來訪。」宗高忽然說道。

    「哦?同行?來了幾人?現住何處?」宗相問道。

    「自稱葉氏兄弟,也如我沈家這般,粵省客族,移家大安里長坡堎,栽培厚朴數十年。」宗高說。

    「長坡堎,怎沒聽過?」宗相問道。

    「說是在金頂另一側,此地前往,大半日路程。」宗高道。

    「他們來這裏何事?」宗相問。

    「商談合作。」宗高答。

    「也想栽培白朮?」宗相問。

    「嗯。」

    「他們所植厚朴,運銷何處?」

    「蘆市藥鋪、萍城各大藥鋪醫館,更有運抵省垣者。」

    宗相聽了,頓時來了興趣。這麼多年,從未聽父親說起,大安里有培植厚朴者。更不知道,他們培植的厚朴,業已運銷蘆市、萍城。

    「明日去萍城,藥鋪醫館,定要多走幾家,摸摸葉家底細。」宗相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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