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瀝瀝。
少年腰持一把木劍,右手挎一編織舊竹籃,背一葫蘆酒,穿一雙芒鞋腳步輕快,任由風吹桃花零落在微濕鬢角和略顯破舊的青衫上,少年容姿幾分淡然豐俊。
少年穿林打雨,目光明澈,舞勺之年,十二三歲的年紀,一路風雨兼程。
顧餘生。
少年的名字。
一年前,大妖入青萍州,人族大危。
那是顧餘生最後一次從身後看父親負劍出青雲門斬妖時的偉岸身軀,那回眸堅定而慈祥的目光一如既往深深烙印在腦海。
如今青萍山腳桃花林。
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墳。
顧餘生能緬懷父親的物品,不過一把木劍,一個酒葫蘆。
孤墳草木深深。
春雨零落桃花片片,顧餘生再也見不到那個一直負劍在背的脊樑了。
顧餘生把酒葫蘆擺放在墳前,他抬頭看灰灰暗暗的天空,正值雨落如絲,如淚痕般滴落。
良久,良久。
顧餘生取下腰間的木劍,斬向旁邊的桃枝,桃花瓣陣陣抖落,落得少年滿身都是。
「唉。」
少年微微嘆息。
他凝望手中木劍,瘦小的手掌細細撫摸着木劍,凝目注視,臉上露出愛憐追憶。
那年桃花林中,稚童騎在父親肩頭,滿臉好奇的看着這方世界。
『阿爹,你每天都背着劍,從來沒見你用過,你真的會用劍嗎。』
『會一點。』
『阿爹,教我練劍好不好?』
『不教,先生說過,只有斬落滿山桃花,我才有資格教人,不過我可以給你做一把木劍。』
『阿爹,我看看你這把劍。』
『別動,它是一把守護之劍。』
『什麼是守護之劍呀?』
『餘生,你還小,等你長大了,自然會懂。』
往事一幕幕。
顧餘生深吸一口氣,摘取片片桃花入酒葫,開口道:「爹,青雲門今天招收弟子,孩兒打算入青雲修行,你在天有靈,保佑孩兒能進山拜師,等孩兒學劍有成,一定替你斬盡這滿山的桃花,斬殺欺凌人族的妖獸。」
顧餘生飲一口葫中酒,烈酒的辛辣燙刺着少年的心。
這一刻,十三歲的瘦弱少年仿佛成長了一些。
一柄木劍,背一個酒葫蘆,一路上青萍山。
一匹匹烈馬從顧餘生身邊經過,馬踏飛塵泥,踐踏在顧餘生身上,都是去青雲門的年輕富家子弟。
沒有父親扛在肩頭的路原來是那麼的長。
但顧餘生目光依舊堅定,芒鞋沾泥青衫沾濕也不怕。
去往青雲門的路,深深的烙印在顧餘生稚童時期歡樂的記憶中,隨着父親斬妖的死去,越發的記憶深刻。
「喲,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啊,顧餘生。」
雙馬弩駕的馬車掀開一道帘子,鑽出一個與顧餘生年紀相仿的小少年。
青雲鎮上的少年伴陸晨。
他的父親也曾是青雲門修行者,那年也出門斬妖,不過他的父親陸展平安歸來,如今已貴為青雲門長老。
所謂父高子也貴。
雙馬乘駕,奴僕隨行,自是風光無比。
當年的兒時玩伴,如今已經走不到一起。
顧餘生抬頭看向陸晨,那是一雙神色得意且高傲的眼睛。
陸晨揚起手,馬車停下來,身邊的奴僕都盯着顧餘生,表情有些玩味。
今日公子爺入青雲門,陸家又要出一位修士,如今又遇見少年玩伴,奴僕都知道公子爺的心思。
有樂子可以消遣。
陸晨嘴角微揚,「顧餘生,你居然在祭奠你那懦夫一樣的父親?」
顧餘生雙手攏袖,藏於袖中的手指關節發白,他開口道:「我父親不是懦夫。」
「他是。」
陸晨聲音略高。
車駕旁邊的幾名奴僕和丫鬟都在捂臉竊笑。
一年前,三千修士出青雲前往青萍州斬妖,顧餘生的父親顧白也是其中一員,本來斬妖戰死是壯舉,歸來時會有百姓迎英魂。
但那年,戰死了很多人,幾乎團滅,顧餘生的父親同樣沒有回來,同行人只帶回來一把沒有出鞘的劍。
不久後,青雲鎮就有消息傳出,顧餘生的父親顧白面對妖獸連拔劍的勇氣都沒有,被妖獸追着跑遍青萍州,最終被一隻大妖吞入腹中。
【顧白是懦夫】
是青雲鎮上飯後茶餘每每必談的事情。
「他不是。」
顧餘生咬唇回答。
這麼多年,他一直相信着那個負劍走出桃花林的父親是個斬妖英雄。
「他是。」
陸晨雙手一攤,目光落在顧餘生腰間的那一把木劍上,嘲笑道:
「不信你問青雲鎮的人。」
「他不是懦夫!」
顧餘生的藏在袖子裏的手捏成拳頭,瘦弱的身體微微顫抖,嘴唇咬得發白。
「那就不是,哈哈哈。」
陸晨揚鞭打馬。
馬蹄再次濺泥在顧餘生的身上。
顧餘生痴痴的站在原地。
馬車裏傳來陣陣笑聲。
「懦夫的兒子也上山修行了。」
那刺耳的聲音沒有被春風吹走,反而入耳越發的清晰。
「他不是。」
顧餘生嚅嚅出聲,聲音小到他自己都低不可聞。
他只覺雙眸澀漲,抬頭已是雙眼通紅,幾欲落淚。
他的眼裏。
青萍山很高,高到顧餘生抬頭,總是看不見山頂。
但他總覺得父親當年的身影更高。
『阿爹,青萍山有多高呀?』
『餘生,你看不見山頂,是因為身在深淵,要往上走,登上山頂,你才能臨崖看世界。』
『阿爹,那你登頂看過嗎?』
那年顧白沒有回答,也許他說了什麼,但被風吹走了,顧餘生沒有聽到。
「總有一天,我要登上青雲的最高處去看看。」
顧餘生手握木劍發誓。
如果父親當年登頂看過,他要追隨父親的身影。
如果父親當年沒有登頂看過,那他更要登頂去看看。
這山有多高。
這世界有多廣闊。
「少年登高望遠是好事,可也不要忘記看腳下的路才好啊。」
顧餘生回頭,一名老者平靜的跟在他身後。
老者衣衫破爛,雲鬢斑白,眼眶凹陷,顴骨微高,不知道年紀幾許,身材異常的矮小,身後背着一個巨大長條的黑木匣,有些像琴匣,更像劍匣。
老者手握竹杖指地,顧餘生才發現腳下的路有一個大坑。
「謝謝你,老先生。」
顧餘生拱手作揖。
老者卻是杵杖喘息,細雨落在老者鬢髮舊衣上,風吹得他的銀絲亂發躥動,衣袍獵獵作響,唯獨他身後的木匣不染春雨煙塵。
老者渾濁的目光掃過顧餘生腰間的木劍,又看一眼顧餘生身後背着的葫蘆,恍惚瞬間來了些精神。
「小子,把酒給我喝一口?」
顧餘生遲疑,說道:「這酒是我祭奠過父親的。」
「你尚年幼,縱然你父親在世,這口酒我也吃得。」
老者朝顧餘生招招手,示意顧餘生坐在他身邊歇腳。
顧餘生走過來,摘下背上的酒葫蘆默默遞給老者。
老者打開葫塞輕輕嗅了一陣,嘆道:「上好的桃花酒。」
說罷,一飲而盡。
顧餘生眼睛好奇瞪大,這些年,他生活拮据,葫中酒,也不過是自學自釀,摻雜了幾瓣桃花而已,絕不是好酒,不過顧餘生見老者滿面霜塵,仿佛在塵世里摸滾打爬過一生一樣,他心有戚戚然,倘若自己不努力,他年不也如此這般一壺濁酒盡餘歡。
想到此,顧餘生越發神色堅定。
「今年桃花酒已飲,明年我再來取一壺。」
老者心一捋鬍鬚,心滿意足的把酒葫蘆遞給顧餘生。
顧餘生把葫蘆掛在背上,目光不曾移開過老者背上的木匣,想着一酒之贈,鼓起勇氣問道:「老先生,這裏面裝着什麼?」
「一把斬妖劍。」
老者神色平靜的回答,抬起骨節粗大的手指了指顧餘生腰間的木劍。
「你的劍也不錯,我和你換?」
顧餘生下意識的緊貼着腰間的木劍,目光落在那木匣上,隱約間,顧餘生能夠看見那木匣上玄妙無比的銘文,那些銘文比青雲鎮村口的那一塊鎮妖碑上的銘文還要玄妙。
裏面的劍,定然是絕世好劍。
想要交換的念頭一閃而逝。
這一把木劍,是父親當年尋遍桃花林,摘取最好的一截桃木日夜雕琢,木劍的劍鐔分陰陽,兩道人影栩栩如生。
顧餘生記得父親在琢刻另外一面的人影時,在桃花林下飲了半個月的酒。
顧餘生決然搖頭,回答:「不換。」
老者似乎笑了笑。
「可惜了。」
「老先生,劍在匣中,遇見妖獸,是不是很難拔出來?」
顧餘生想要從別人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一個可以安慰自己的藉口。
一年來,他日夜難眠,他心有遺憾,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拔劍。
他死了。
顧餘生都沒見過。
如同夢魘一樣。
青雲鎮的人都說他的父親是個遇妖而不敢拔劍的懦夫。
顧餘生有恨。
恨自己的父親不拔劍。
如果他的父親拔劍就好了。
至少不用埋在那一片桃花林,鎮妖碑上也能留下『顧白』兩個英魂大字。
「不,劍藏匣中,只是為了更好的出鞘斬妖!」
老者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把竹杖放在一旁,緩緩站起來。
老者的身形不再那麼瘦小,春風吹過滿面霜塵的面龐,老者目光如炬,身形挺拔,背後的劍匣錚錚直鳴。
話音落。
劍出鞘。
一縷青色劍芒如絲雨流空山。
滿世界的桃花紛飛,一片片,一瓣瓣沖碧霄,而後灑下無盡花海落在少年臉頰。
那滲出的劍氣衝破天際如一顆顆白日星斗。
劍光寶華沖鬥牛,蒼穹暗淡劍芒耀。
顧餘生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可他的眼睛,變得明亮無比。
這一劍,如同黑夜裏一盞燈,指引着他前行。
錚!
寶劍歸來。
猶有鮮紅的妖血從劍尖滲落!
鏘然入匣。
「劍不出鞘,那是因為還不到時候!」
老者忽然伸手,搭在顧餘生的肩頭,輕輕的拍了拍。
他看顧餘生的眼神,不再滄桑。
無比的明亮。
「劍出大爭世,最難斬妖行,絲雨釀桃花,送你入青雲!」
老者聲音呢喃。
待顧餘生雙眸復亮。
滿世界皆寂。
再看向身側。
哪裏還有那老者的身影。
俶爾車轔轔,馬蕭蕭,一條大道至青雲。
顧餘生已至青雲山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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