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
有多少年沒有聽到母親喚自己的名字了!
謝柔嘉看着眼前一陣恍惚,她認出來了,這是在家裏,在父親母親的起居室。
她和姐姐小時候就愛在這裏,在這裏和父親母親一起吃早飯,然後去學堂,中午在這裏小睡一覺,起來再去學堂,等晚上回來一家人一起吃飯,母親檢查她們的功課,一直到掌燈時候,才在乳娘丫頭的擁簇下離開。
「二小姐,吃茶。」有人說道。
謝柔嘉的視線轉向她。
十五六歲的丫頭,梳着抓鬢,穿着如同其他人一樣的朱紅衣衫,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
「江鈴……」謝柔嘉喃喃說道。
「江鈴,快過來給我梳頭。」旁邊的聲音蓋過她。
坐在一旁修剪茶花的丫頭便笑着走過來。
「我來餵二小姐喝茶。」她說道,接過江鈴手裏的茶。
江鈴便笑嘻嘻的跪在了謝柔嘉旁邊的小姑娘身後,接過她手裏的梳子。
「二小姐。」耳邊的聲音軟軟,「來,喝茶。」
謝柔嘉下意識的張口,溫香的茶被餵到口中,有些僵硬的身子便舒展開來。
「木香。」她看着眼前的丫頭喊道。
木香哎了聲沖她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手裏拿着小小的銀勺子再次餵過來。
謝柔嘉木木的張口,視線環視。
這邊江鈴給小姑娘梳頭,一面低低的說笑着,一個小丫頭跪在一旁舉着鏡子,另一邊兩三個丫頭圍着母親,一面打扇一面看着母親做衣裳。
門外窗外傳來夏日裏的蟬鳴聲嘶嘶拉拉的嘈雜。
這個夢真好啊,謝柔嘉怔怔。
她不是第一次夢到小時候,事實上她常常夢到小時候,但卻不是這樣的,她以前的夢裏只有站得遠遠的冷冷看着她的父親和母親,還有冰冷的一遍又一遍倒下浮起的姐姐的屍體。
她幾乎已經忘了,小時候原來也有過這樣美好的場景。
母親帶着笑做針線,丫頭們肆意的圍着說笑,姐姐嬌憨的坐在她身邊,還有這些丫頭……
她看着屋子裏的大大小小的丫頭們,說的笑的靈動鮮活,陌生卻又有熟悉的面容。
她想起來了,這些丫頭是母親屋子裏的以及從小就服侍她和姐姐的,但這些人在她十二歲後也都不見了。
「…關在山後一把火燒死的…」
「…死的這樣慘,都怪她們沒有照看好小姐….」
她聽到過有人私下議論,她還偷偷的跑去山後看,但什麼也沒找到還迷了路,一個人坐在山裏抱着樹哭,是江鈴找到她。
江鈴!
謝柔嘉轉頭看身邊,不是帶着幾分滄桑的老姑娘,而是一個十五六歲正直芳華的小姑娘,她的身子跪的直直的,青春靚麗的臉上神情專注,手裏夾着發繩簪子,在頭髮間靈巧的飛舞着,日光照在她身上,生機勃勃。
江鈴日夜都守在她身邊,今夜偏偏看不到她,是不是已經被鎮北王府的人關起來了?
周成貞殺了自己,肯定也不會放過她。
謝柔嘉的視線又轉向母親。
周成貞說,母親跳下山崖死了……
那現在她看到的這些人都是已經死了的人,她終於和她們團聚了。
母親,姐姐,我終於和你們在一起了。
謝柔嘉放聲大哭向母親那邊爬去,正餵茶的丫頭被打掉了勺子,才哎呦一聲就見謝柔嘉從床上跌下去。
「怎麼了?」
屋子裏頓時亂了起來,喊的問的聲中,女孩子的哭聲格外的悽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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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碎的腳步聲從帳子外傳來,停在床邊,帳子被小心的掀起一角,四眼雙目相對。
「木香。」謝柔嘉說道。
木香笑了。
「二小姐,你醒了?要喝水嗎?」她低聲輕語問道。
「母親和姐姐呢?」謝柔嘉問道,一面要起身。
木香忙伸手扶住她。
「大夫人在丹室,大小姐快要下學了。」她柔聲說道,一面坐下來讓謝柔嘉靠在她身上,一面問要不要喝水還疼不疼。
一旁便有丫頭捧來水,木香伸手接過要餵給她喝。
謝柔嘉從床上摔下來了,磕到鼻子流血,現在還有些疼,但她顧不得這些。
「母親和姐姐會來看我嗎?」她問道,扭頭避開水杯。
看她一臉緊張期盼還有忐忑,木香有些驚訝。
「當然會。」她又笑道,一面有力的扶住謝柔嘉的肩頭,「來,先喝口水。」
謝柔嘉喝了一口,又有小丫頭捧着一碗走進來。
「藥好了。」她說道。
木香接過準備餵藥。
「母親和姐姐,沒有生氣嗎?」謝柔嘉再次避開,急急問道。
她當時因為大哭激動手腳不穩結果翻下了床,碰破了鼻子流血,引得屋子裏亂成一團,喊了大夫又是擦藥又是餵藥,因為看她哭的停不下,大夫不知道給她吃了什麼藥,她竟然哭着睡着了,這一醒雖然還躺在母親的屋子裏,但母親和姐姐都不在身邊了。
她有些不確定了,母親是真的和她說話了嗎?姐姐也真的在和她玩笑嗎?
會不會再一見,母親和姐姐就又和往常一樣冷冷的厭惡的看着她?
謝柔嘉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
木香和小丫頭都嚇了一跳。
「二小姐,二小姐,大夫人和大小姐怎麼會生氣,她們都可擔心你了。」木香忙柔聲安慰道,將手裏的藥碗放回去。
不會的,不會的,都是因為她,母親和姐姐才死了,父親也關進大牢生死不明,母親和姐姐怎麼會不生氣?怎麼會不生氣?
謝柔嘉淚如雨下。
「怎麼了?怎麼了?」
屋子裏的動靜讓外邊的人都湧進來,看着大哭和不安的木香,大家忙上前幫着安撫。
「是鼻子又疼了嗎?」
「是嫌藥苦不吃嗎?」
「不是的,二小姐要找大夫人和大小姐。」亂鬨鬨中,捧藥碗的小丫頭大聲說道。
這話讓屋子裏的丫頭們有些為難。
「可是大夫人在看砂,大小姐在上學呢。」她們說道。
大夫人是丹主,大小姐是未來的丹主,她們從生下來就開始被嚴格的教導,要學習很多能夠負擔起她們身份的技能,這關係的是謝氏的存亡,所以她們在家中享有無上的地位,但又有着苛刻的規矩遵循。
大夫人在靜思領悟硃砂精妙,大小姐在學堂學習,這是沒人敢去阻止和打擾的。
這些事二小姐自然也知道,怎麼今日耍小孩子的脾氣了?
「一會兒大夫人和大小姐就來了。」大家只得這樣哄勸道。
謝柔嘉哪裏聽這個,都已經死了,在地府團聚了,卻還是看不到母親和姐姐,可見母親和姐姐還是避開她了。
她有罪,她害死了她們,不,不止害死了她們,眼前的這些丫頭們,也是因為她的事受了牽連。
謝柔嘉看着她們,這些丫頭最大的不過十八九,最小的也才十一二,能在這裏服侍都是精挑細選的,她們長得俊俏,做事伶俐,為人和善,忠心為主,以來這裏服侍為榮,她們的家裏人也都因為而歡喜,想像着她們將來能隨着丹主祭祀酬神,能踏入丹山,縱然是奴婢,將來也會有個好前程。
但是,這一切都沒了,為了懲罰,為了失去姐姐的憤怒,也為了掩蓋姐妹身份互換的秘密,她們都被處死了,無聲無息的消失在這世上。
謝柔嘉看着這一張張真心關切的面孔,淚如泉湧,俯身大哭。
「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們。」
看她這樣子,丫頭們驚嚇不已,木香的臉色也凝重起來。
「二小姐要找大夫人,我去請大夫人。」有人大聲喊道,「二小姐,你別哭,我這就去。」
這聲音讓其他人都看過去,那人已經蹬蹬跑出去了。
「江鈴!」木香喊了聲。
屋子裏廊下便一疊聲的喊江鈴,但江鈴還是跑走了。
「這死丫頭。」木香急道,「她可真敢去吵鬧大夫人呢,她挨頓打,二小姐也要背上不懂事的名頭。」
她說道一面忙趕着人。
「去把她給我拉回去,不聽話就堵住嘴拉柴房去。」
「你們去請大夫來。」
屋子裏短暫的慌亂後便有條不紊。
「二小姐就是夢魘了。」乳母攬着謝柔嘉對旁邊的木香堅定的說道。
木香一臉的不同意。
「乳娘別說胡話了,二小姐怎麼可能夢魘?」她說道,「這裏是謝家。」
出產硃砂的謝家,硃砂是做什麼的用的?第一大用就是辟邪鎮魂,更何況這裏還是大巫清後人的謝家,夢魘,這裏的人怎麼會被夢魘。
謝柔嘉拉住了乳娘的手。
「乳娘你其實也不是回老家了是不是?」她哽咽說道,「你跟她們一樣,也是死了是不是?」
乳娘抱着她哎呦兩聲。
「不是,不是。」她說道,一面沖木香做出一個你看這不是夢魘說胡話是什麼眼神。
木香也有些頭疼。
剛才二小姐也拉着她說過這樣的話了,還說對不起她。
難不成真夢魘了?
「夢魘也說不上,二小姐神魂不穩,脈象不安。」外邊開好藥的大夫說道,「這安神湯藥是必須要喝了。」
大家的視線便落在一旁早已經被放涼了的藥碗。
「熱熱端來。」木香立刻說道。
藥很快熱好了,木香坐在謝柔嘉對面,乳母一面對謝柔嘉的話嗯嗯啊啊的應着,一面勸喝藥。
「……其實我都知道,我只是被嚇壞了,當母親和父親讓人帶你們走的時候,不敢去想要發生什麼事,後來你們不見了,我也不敢想不敢問為什麼只剩下江鈴一個人,其實我已經猜到了,但還是裝作不知道,自己騙自己……」謝柔嘉正繼續跟乳娘說道,看着遞到嘴邊的藥,搖頭,「喝什麼藥,都這樣的,還喝什麼藥,現在好了,我終於又能和你們在一起了….」
「小姐,喝了藥再說好不好?」木香有些焦急的勸道。
二小姐可不是這樣的,二小姐一向很聽話的。
「大夫人來了!」
門外傳來江鈴的喊聲,旋即便是一疊聲的問大夫人好,門帘也被掀起來。
木香忙起身難掩驚訝的看着走進門的大夫人。
江鈴這丫頭竟然沒被人攔住,還有,大夫人竟然真的被江鈴給叫來了。
乳娘倒有些釋然,本來嘛,哪有母親不惦記孩兒的,她要起身施禮,就覺得懷裏的謝柔嘉瞬時身子繃緊,人也劇烈的抖動起來,頓時不由嚇的噯了聲。
「二小姐?」她攬緊謝柔嘉的肩頭,看着謝柔嘉更加發白的臉色,擔心的喊道。
謝柔嘉看着走近的人,雖然天近傍晚,屋子裏有些暗,但比起剛醒來時,她看的更清楚了。
是母親,是母親,是年輕時候的母親,沒有低沉哀傷強顏歡笑,只有神采飛揚的母親。
「二小姐,我把大夫人請來了。」
江鈴在一旁喊道,讓謝柔嘉回過神。
「你不是要找大夫人嘛,大夫人來了,你吃藥吧。」
這句話讓謝柔嘉又一怔。
因為她找母親,母親就真的來了。
真的嗎?
是因為聽到她要找母親,母親就來了?
「嘉嘉,怎麼不肯吃藥?」
這一說一怔間,母親已經走到了身前伸手點了點謝柔嘉的額頭,從木香手裏接過藥碗坐下來。
「母親來餵你。」
溫熱的散發着澀苦的藥被送到了嘴邊,謝柔嘉怔怔的看着母親。
「張嘴。」母親抿嘴一笑。
謝柔嘉張開嘴,咽下了那口藥。
「這就對了,好好吃藥,早點好,難道你不想和我還有姐姐一塊出去玩了?」
攬着她的乳娘,站在床邊的木香和江鈴都漸漸的消失在眼前,謝柔嘉的眼裏耳里只有母親含笑的臉,以及那伴着一口藥的一句話,她的眼淚模糊了雙眼,但還是隨着母親的說話和笑容,也彎了彎嘴角,擠出笑來。
「想。」她重重點點頭,眼淚滑落。
想這樣一輩子。
她一輩子都在這樣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