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迴蕩着女孩子低低的哭聲。
謝大夫人嘆口氣。
「起來說吧。」她說道。
謝柔惠泣不成聲沒有起身。
「讓你起來就起來,你跪着給誰看呢?讓誰心疼你呢?明明你錯了,反倒要成別人的錯了嗎?」謝老夫人說道。
「不是,不是。」謝柔惠哭着忙起身。
謝大夫人看不下去了。
「母親,你就別再說了。」她說道,「她知道錯了。」
「她知道嗎?」謝老夫人嗤聲說道,「如果不是我問,她能說自己錯嗎?」
謝大夫人咬了咬下唇。
「她原本受過傷。」她說道,「再說這巫舞的確很難當初…..」
她說話,謝老夫人視線轉向她,就那樣冷冷的看着她。
這種眼神謝大夫人再熟悉不過,從小到大,很多時候謝老夫人就是這樣看着她,在她賭氣的時候,在她不服爭辯的時候,在她倔強的站在廊下的時候。
謝老夫人從來不和她多說,就是這樣看着她,讓她感覺自己是個傻瓜。
謝大夫人的話戛然停下。
「找藉口。」謝老夫人笑道,「一出了錯就找藉口,找啊,接着找啊,找找別人為什麼不出錯,偏偏她出錯。」
謝大夫人咬住下唇面色發白。
謝柔惠站在一旁死死的用手掩着嘴不敢讓哭聲發出來。
「錯了就錯了,連說一聲錯了都不敢,自己不敢認,能改了嗎?」謝老夫人接着說道。
「不是不敢認,那種時候怎麼說!」謝大夫人說道。
「那時候怎麼說?我來告訴你如果是我我會怎麼說。」謝老夫人接過她的話,她說着挺直了脊背,深吸一口氣,浮現一絲笑,「對不住對不住,我邁錯步了。是我不好,大家接着來,別停下等結束了我們再說。」
這行嗎……
謝大夫人面色鐵青。
「一聲我錯了,安撫了自己。也安撫了大家,什麼叫演習?演習就是要找出哪裏容易出錯,錯了記下來,繼續跳下去,找出更多的錯。」謝老夫人接着說道。「連錯都不敢認,就好像走路被石頭絆了下跌倒,就不敢爬起來?就不敢再邁步了嗎?」
謝大夫人木着臉,謝柔惠低着頭啜泣,誰也沒有說話。
「惠惠,你也別怪我現在說的這麼難聽,不給你臉面,這臉面從來都不是別人的,都是自己掙來的。」謝老夫人看着垂頭站在面前的謝柔惠,「犯個錯。有那麼可怕嗎?」
謝柔惠搖搖頭。
「你抬起頭看着我。」謝老夫人說道,「別低着頭跟人說話,永遠不要低着頭。」
謝柔惠忙抬起頭,死死的咬住嘴唇。
「惠惠,你怕什麼呢?」謝老夫人看着她,問道。
謝柔惠身子發抖緊緊的攥住了手。
不怕,不怕,她不怕,她什麼不怕。
可是這雙眼,這雙被酒水泡爛的渾濁的雙眼。死死的盯着她,看到她的心底,讓人發寒。
她的眼前似乎變的朦朧,耳邊響起袁媽媽急急低低的呢喃。
「……哎呀。抱錯了,我是不是抱錯了…..她不是大小姐….她不是大小姐……」
不是,不是,她是,她是,她才不怕。她才不怕,說胡話的人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看着身子抖的幾乎站不住的謝柔惠,謝大夫人再也忍受不住了。
「母親,夠了。」她上前一步,「你非要逼死她,讓她明天也上不台嗎?」
「她自己要是害怕,永遠也上不了台,跟我有什麼關係。」謝老夫人說道,收回了視線,轉過身抬腳邁步。
走了兩步又停下。
「說了半日,你知道你為什麼邁錯步子了嗎?」她轉過頭說道
謝大夫人又喊了聲母親,謝柔惠流淚泣不成聲。
「看來你還是不知道。」謝老夫人說道,笑了笑,「我告訴你吧,是不專心。」
她說罷抬腳邁步走了出去。
屋子裏安靜無聲。
謝大夫人看着謝柔惠。
「惠惠,你這次,真是……」她說道,說到這裏最終嘆了口氣。
謝柔惠身子一軟坐倒在地上掩面大哭。
但哭了沒一刻,她又猛地擦眼淚站起來。
「我現在就去跳。」她聲音沙啞說道。
「惠惠,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謝大夫人皺眉說道。
「母親,我不是賭氣。」謝柔惠搖頭啜泣,「是我錯了,是我沒練好,我再去練。」
說着看向謝大夫人,哭過的臉慘白,眼淚水汪汪,臉上的妝面早已經花掉了。
長這麼大,她都沒有這樣的時候。
謝大夫人看的心一酸。
「母親。」謝柔惠啜泣道,「女兒對不起你,讓你跟着丟臉了,讓你也挨祖母罵,你教的很好,是我不好,我給你丟臉了。」
謝大夫人只覺得心口悶悶,沖謝柔惠伸出手。
「惠惠。」她喊道。
謝柔惠哭着撲進她的懷裏。
「沒事沒事,我們再來,我們再來。」謝大夫人拍撫着她說道,「不用怕,不用怕,有母親在,母親知道,你一定能跳好,你有多努力有多專心,他們不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謝柔惠伏在母親的懷裏,一面哭一面狠狠的咬住下唇。
說我不專心,我有多專心你根本就不知道,明明就是你心有疑,所以才看我處處是錯。
死老太婆!死老太婆!真是好狠心!真是好狠心!
你等着!你等着!
回到屋子裏坐下來的謝老夫人一聲咳嗽連連,手裏的茶碗也抖的拿不穩。
丫頭們忙小心的接過拍撫,謝老太爺圍着她急的團團轉。
「你說你,你說你,操着心幹嘛。」他說道。
謝老夫人停下了咳嗽緩過一口氣,靠在引枕上閉上眼,面上沒有半點適才的氣勢,似乎耗盡了力氣,越發顯得蒼老。
謝老太爺擺擺手,屋子裏的丫頭們退了出去。
「跳錯就跳錯了。第一次演習難免。」謝老太爺坐下來說道,「你也別急啊。」
說到這裏又忍不住笑了。
「我想起當初你跳巫舞,那真是好啊。」他說道,忙又收住笑。「不過,像你這樣聰慧的世間獨有,不是誰都能像你這樣好的。」
謝老夫人睜開眼看向他。
「說什麼呢?」她沒好氣的說道,「扯上我幹什麼。」
謝老太爺訕訕笑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看到什麼就忍不住想到你怎麼怎麼樣。」他笑道。
謝老夫人瞪他一眼。吐口氣。
「我急的不是她跳錯了。」她說道,「急的是她連錯都不敢認。」
說到這裏又看向謝老太爺,帶着幾分驚訝。
「你也看出是她錯了?」
說罷吐口氣躺回去。
「真是丟人,掩耳盜鈴。」
謝老太爺忙搖頭。
「不是不是,我看出,別人不一定看得出,你從十三歲起跳的每一次巫舞我都記得呢。」他說道,「看見惠惠跳啊,就想到當初的你,然後她一步錯。我就看出來了嘛。」
謝老夫人覺得有些心煩擺擺手。
「出去出去。」她沒好氣的說道,「別總跟我提以前,我不想聽以前。」
謝老太爺忙連聲說是,一面下了床。
「別急啊別急,三月三肯定沒事,多練幾次就好了。」他不忘說道。
謝老夫人沒理會,腳步聲響接着門被拉上,室內陷入了安靜。
門窗緊閉,室內昏昏,床上躺着的老婦人一動不動似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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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大亮。學堂里的鼓樂聲已經響了好一陣。
一個女孩子動作流暢的舞動着,飛旋的裙角在腳下綻開,煞是好看。
旁邊的教習們打手勢示意,四周的女孩子們紛紛加入舞動。場中的人多而不亂,突然一個女孩子的腳步一頓,讓這流暢的隊伍明顯的凝滯。
謝柔惠停下腳,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子。
女孩子面色發白。
「我,我,跳錯了….」她結結巴巴說道。
所有人都停下來。鼓樂也停下來,教習們皺眉上前。
「怎麼回事….」她們問道。
話沒說完就被謝柔惠打斷了。
「你躲什麼?」她說道,看着這個女孩子,「你怕我跳錯了撞到你嗎?」
女孩子身子顫顫搖搖頭。
「我,我沒….」她結結巴巴說道。
謝柔惠揚手給了她一耳光。
滿屋子鴉雀無聲。
謝柔惠垂下手,看也不看這些人。
「再來!」她說道,轉身站定。
教習們忙抬手。
「再來,再來。」她們說道。
看呆的打鼓的女孩子們也忙回過神,有些倉促的敲響了鼓。
屋子裏隊伍重新開始舞動,舞的依舊流暢,鼓聲也依舊蒼勁,但氣氛卻似乎變得沉悶而壓抑,大約是因為那些跳舞的女孩子們臉上的神情的緣故吧,室內的光線也變的有些陰暗。
而室外日光明媚,二月中旬,冬日的寒意已經褪去,整個山林正在慢慢的變的凝綠。
伴着一聲拉長的喊,一個女孩子從一棵樹上跳下來,半空中抓住了一根藤蔓一盪落地。
但落地沒站穩,腳下的青苔讓她噗通一腳滑到。
女孩子坐在地上咯咯笑了,似乎被自己逗笑了。
「沒事吧?」
在她身後,安哥俾也從樹上跳下來,不過他並沒有藉助藤蔓,而是直接落在地上,幾步上前問道。
謝柔嘉已經跳起來了。
「沒事,快走,今天再看一個山頭。」她說道。
安哥俾嗯了聲,帶謝柔嘉向前跑去,他才在後緊緊跟着。
從山上下來時,聽到遠遠的傳來呼哨聲,謝柔嘉勒住馬看向一個方向,也伸手打個呼哨,片刻之後,騎着青馬的邵銘清疾馳而來。
「我說你們看歸看,但是沒有我的允許絕對不許私自再進山洞。」邵銘清勒馬停下看着他們二人說道。
謝柔嘉笑了。
「知道了。」她說道,「你放心吧,讓你嚇死一次就夠了,要不然再來一次,好事也變成壞事了。」
邵銘清滿意的點點頭。
「這幾天怎麼樣?有收穫嗎?」他問道。
「不太多,安哥,你跟他說吧。」謝柔嘉說道,「我先回去了。」
騎馬跟在謝柔嘉身旁的安哥俾應聲是。
「行了,回去說。」邵明清招呼道,又沖謝柔嘉擺擺手,「跑了一上午,快回去歇歇。」
謝柔嘉點點頭,一夾馬腹先一步而去,聽得邵銘清在身後又喊了句。
「……給你買的書送過去了……」
她笑着回頭沖漸漸被拋在身後的少年人們揮揮手,小紅馬一個飛躍,跳過一塊山石,帶着她消失在少年們的視線里。
謝柔嘉來到後山的河邊,如同往常一樣飲馬歇息拉漁網。
二月中的河水依舊冰涼,謝柔嘉阻止了小紅馬再往深處走,將手裏的漁網重新扔回河中,拎起用草繩串起的兩條大魚。
「一冬天養的可真肥。」她笑道,正要轉身走,眼角的餘光看到河水中有東西起起伏伏。
有東西?
謝柔嘉轉過頭看去,頓時哎呀喊了聲。
那不是東西,是人!
是一個在水中掙扎的人,最近下了幾場雨,河水湍急,一眨眼打着轉就飄了過去。
噗通一聲,謝柔嘉扔下了手裏的魚,一頭扎進了河水裏。
岸上的小紅馬發出一聲嘶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