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銳將兩盒點心放到桌上,摸出兜里的手機。
三點半。還有半小時。
他下意識看門口。
銀色行李箱不見了。
估計被成茂拎下去了。
眉心擰了下,男人視線移向門後的衣架——他昨晚晾在那邊的睡裙,還沒來得及放回去。
這下好心辦壞事了。
指尖敲了敲精緻的包裝盒,宗銳很輕地咂了下舌——兩盒老點心當賠禮,不知道算不算唐突。
拿起手機正要發消息,「篤篤」敲門聲響起。
「進。」宗銳撂開手機,「門口箱子你拿——」
驟然收聲,男人有些意外地望着門口的人。
是個女人。
穿的比他還要少:一字肩小黑裙掐得腰細腿長,前凸後翹。
——乍暖還寒的天氣里,過於熱辣了。
開口的聲音也隱含媚意:「小宗爺好啊。」
不知道為什麼,宗銳覺得這個聲音遠不如昨晚在電話里聽到時驚艷。
「你好。」他頷首,有禮且淡漠,「箱子在樓下。」
正想解釋衣架上的睡裙,對方卻疑惑「嗯」出一聲:「什麼箱子啊?」
宗銳神色一頓。
「你不是來換行李的?」
女孩「咯咯」笑出兩聲:「什麼呀,小宗爺,你不認識我了?」
「我們昨晚在樓下見過的。」她邊說邊走進房間,笑臉明艷,「對了,咱們小時候在京北也見過的啊。」
原來不是。
宗銳唇邊無意識翹了下。
「是麼。」他往沙發上大喇喇一坐,神色還是淡淡的,「有事兒?」
女孩聳聳肩,笑:「沒什麼,敘敘舊嘛。」
宗銳扯了下唇角,兩條長腿懶散散伸開,一手從煙盒裏抽出支煙來。
——這幅吊兒郎當的樣,完全不是待客的意思。
可房裏這位千金小姐卻不覺冒犯——男人這張俊臉配上漫不經心的拽勁兒,簡直讓她移不開眼。
她主動挑起話題:「聽說,你會刺青?」
咔嚓——
火沒打着,男人拇指摩挲火機,慢慢撩起眼皮。
「聽誰說?」
「成茂啊,之前他可沒少炫耀他背上那紋身,說是他發小紋的,昨天我們才知道是你」女孩注視着男人的眼,不自覺往前走了兩步。
他眉眼深,瞳孔卻淺淡,抬眸之間,誘人深入不自知。
「他們還說你可厲害了,跟不少刺青大師都交流過。我說怪不得呢,成茂那個圖案那麼複雜,還能紋得那麼精緻好看」
她又走近了點,快要站到男人敞開的□□:「我一直都想紋身。」
「小宗爺,你給我也紋一個好不好啊?」
宗銳盯她兩秒,哼笑了聲,上身往沙發里靠,拉長的脖頸上喉結突兀。
「爺不紋姑娘。」
女孩臉瞬間垮下來:「為什麼啊?」
男人將煙填嘴裏,空出來的手握了握,指節咔咔彈響。
「我手重,一動姑娘就嗷嗷哭。」
看着那隻從手背到小臂都暴起青筋的大手,女孩眼睫顫了下。
「沒關係啊。」
她從包里拿出一個打火機,彎腰就近沙發上的男人。
——一字肩恰到好處地垂落,露出鎖骨和白膩皮膚。
「咔嚓」一聲,火苗跳動,女人的媚眼也靈動。
「我不怕疼。」
宗銳睨着人沒動,任煙在唇間被她點燃,嘬煙的兩頰輕陷。
「真不怕?」
女孩看着男人吞雲吐霧的樣子,眼神都有點迷離了。
「不怕」
宗銳眉尖動了下,唇間翕出輕薄白霧。
「那試試?」
「好呀。」女孩莞爾,腰身壓得更低。
男人不閃不避,只似笑非笑看着她,一手不緊不慢摘掉嘴裏的煙。
下一刻,紅亮的煙頭忽而轉向貼近自己的胸脯——
「啊——」
女孩瞬間從沙發前跳開,花容失色:「你幹嘛呀!」
「煙灰都落我裙子上了!」
宗銳遊刃有餘地收回手,氣音笑:「對不住了您。」
他扯過沙發上的背包,砰地一下,一疊硬挺挺的鈔票被扔到桌上。
「衣服賠你。慢走。」
「」
女孩站在桌邊沒動彈,臉色的怒氣轉為窘迫,最後變成懊惱和不甘。
幽幽瞪了男人一眼,她很小聲:「那,紋身」
宗銳嗤了聲,咬着煙的聲音發窄:「妹妹,落個煙灰你都叫喚,就甭跟我鬧了,成麼。」
「」
「你不都問問我想紋什麼嗎?」女孩有點惱羞成怒,語氣也咄咄,「別是我的圖案太複雜,你怕自己紋不出來吧!」
宗銳輕呵出一聲:「沒人告訴你規矩?」
女孩愣了下:「什麼?」
男人掀起眼皮睇她。
「紋什麼,我說了算。」
「啊?」女孩驚呆了,「哪有這樣的規矩!你是紋在我身上,怎麼能」
「放心,紋不到你身上。」
宗銳乜她一眼:「我很挑人的。」
「」
耐心告罄,他起身往露台走,聲音也冷下來:「慢走不送。」
「」
身後半天沒有動靜,宗銳也不在意,兀自倚在欄杆上。
憑欄之下,西琅街的遊客人來人往。
看見橋邊穿旗袍拍照的女孩,男人眼睫動了下,摸出手機。
差十分四點。
正要回撥昨晚那個號碼,背後突然響起聲音:「小宗爺,你看,現在怎麼樣啊?」
應聲回眸,男人一下定住。
「誰讓你穿那個的?」
他聲音不大,也沒什麼情緒,可聽的人就是莫名心下一凜。
女孩一下就慌了,她低頭看了眼剛換上的吊帶襯裙,又看門後的衣架:「我,我看就掛在那,還以為是紋身時可以換的」
露台上的男人直勾勾看着她,眸色又冷了幾分。
「你,以,為?」
他的反問合上走近的步伐,一字一句,重重踩在地板上。
女孩吊帶下的肩頸一哆嗦。
她現在真切地感受到了——眼前的年輕男人並不只是浪蕩公子哥,他身上這種不怒自威,常居上位的壓迫感,和那些遊手好閒的二代們完全不同
指尖掐住燃過一半的煙,男人拇指狠狠一捻。
火星簌簌而落。
「脫。」
他沉聲:「立刻,馬上。」
說完他便背過身。
身後一陣手忙腳亂的窸窣。
沒一會兒,高跟鞋聲離開房間,往樓下的側門去了。
宗銳回頭,看見那件藕粉色的襯裙又回到衣架上。
茶几上的錢還在。
他皺起眉,彎腰抄起那疊錢,快步下樓。
酒吧里沒客人,無所事事的老闆正掛着耳機打遊戲。
宗銳走過去,拿錢在成茂後腦勺上拍了下。
成茂正想罵,扭頭就看到一摞鈔票。
「嘿,我爹前腳停我卡,財神爺這就來了?」
宗銳沒心情跟他貧:「昨兒在你這兒喝酒的,戴一蛇頭鏈那姑娘。」
成茂眨眨眼,「啊」出一聲:「林雨佳?」
宗銳並不在意她姓甚名誰,直接將錢撂吧枱上。
「這還給她。」
「啊?」成茂有點懵,「怎麼回事兒啊這?」
宗銳沒回答,視線定在酒吧門口。
銀色的行李箱立在門檻後,拉杆伸長在半空。
男人眼睫動了下。
「這我箱子?」
「啊,人剛來過,換回來了。」成茂回答,「你沒看着啊?大美女一個!」
宗銳沒作聲,長腿跨過門檻往外走。
駐足於路邊,男人發和眸都被陽光染成金褐色。
視線眺過熙攘長街。
佳人不見。
**
出租車剎停在巷口。
等了片刻後排也沒動作,司機回頭提醒:「到了。」
商羽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推門下車。
「謝謝。」
拉着行李箱回家,她特意選了人少的小巷走。
東儀路和西琅街一樣,也是遊人眾多的商業景區,但這邊遊客主要集中在臨河主街道,兩側支巷保留原貌,很多依舊是當地人的私房,其中也包括商羽家的老宅子。
老宅的特色便是煙火氣重,熟人多,還都是看着她長大的老鄰居。這會兒,阿婆阿爹們正在河邊閒聊,柳下乘涼,見着她都熱情打招呼,一會兒誇她更漂亮了,一會兒問她什麼時候登台。
商羽客氣笑着,用吳蘇話一一回應。
走到家門口,院門虛掩着,推開卻不見人。
「爸?」商羽邊往裏走邊喚道,「我回來了。」
無人應聲。
廚房裏熱氣騰騰的,砂鍋里小火煨着骨頭湯,晚餐已經都備好菜就等下鍋了,有她愛吃的松鼠魚,也有媽媽喜歡的櫻桃肉。
商羽沒上樓,在客廳打開行李箱。
裏面亂得一塌糊塗,還是她裝箱時的樣子。
——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商羽把睡裙,內衣等貼身衣物從箱子裏撿出來。
一把全扔進了垃圾桶。
看着被扔掉的衣服,她慢慢呼出一口氣。
心頭的鬱結似乎消解了一些。可不知為什麼,揮之不散的畫面又在腦中浮現:
露台上英俊風流的男人。
以及他房裏的,寬衣解帶的女孩
商羽不清楚那是什麼情況。
看到那個女孩後,她便逃一般離開了那間酒吧。
不過,想也知道會發生什麼吧。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
還衣衫不整的
越想心裏越悶,又莫名騰起一陣火氣:她的衣服,怎麼會跑到別人身上去?
他憑什麼隨意動她的東西?
輕浮。
浪蕩。
登徒子
商羽唇瓣無聲動了動,繃着小臉繼續收拾行李箱。
剛拿出那盒從京北帶回來的糕點,身後響起一道溫潤的男聲:「回來了。」
商羽回頭,看見邵知弦立在門口。
一襲傳統長衫,明顯剛從評彈館過來。
「什麼時候到的。」他問,「怎麼沒給我說,我好去接你。」
「我剛到。」商羽刻意略過他後半句話,又問,「爸呢?」
「館裏有點事,他過去看看。」邵知弦走進客廳,一眼看見垃圾桶里的東西,「衣服怎麼了?」
商羽噎了下:「太髒了,不好洗,我就」
這藉口有些拙劣——她扔掉的衣服看起來沒半點污漬。
邵知弦淡淡瞟了眼,只道:「那就再買新的。」
「扔外面去吧,免得媽回來看見又說你。」說着他拿起裝滿衣服的垃圾桶。
瞥見最上面的兩件內衣,商羽連忙接過手:「我來。」
邵知弦動作頓住,抬眸睇女孩。
商羽眼睫顫了下,隨即壓低視線往外走。
扔完衣服,她正好碰上從評彈館回來的爸爸。
父女倆聊了幾句商羽去京北的事,商奕便一頭扎進廚房炒菜。
等到餐桌陸陸續續被擺滿,邵一嵐也風風火火地進了家門。
她這次在滬城談成了生意,心情肉眼可見的好,一坐下便說個不停。
他們家是比較少有的女主外男主內模式:邵一嵐娘家三代從商,到她這輩生意才算真正做起來,原因無他,邵一嵐為人精明又強勢——這樣的性子,與出身評彈世家的商奕倒是互補。
結婚這麼多年,邵一嵐多數時間都在外忙生意。老婆越賺越多,商奕和老母親就一心守着評彈館,教邵知弦評話,帶商羽彈詞。
前幾年老太太搬去了養老院,商羽也上了大學,評彈館的演出主要靠父子倆登台。
「來,多吃點。」商奕給老婆夾了一塊櫻桃肉,又拿過她的湯碗,「回家了就好好補補,明天有什麼想吃的?」
邵一嵐搖搖頭,放下湯匙。
「明天不行哎,明晚我和杜姐還有個局——哎你們知道不啦?」
她話鋒一轉,很興奮:「宗盛家的公子來吳蘇嘞!」
「」
商羽和邵知弦對商場一無所知,也沒什麼興趣,只沉默着喝湯。
最後還是商奕接上話:「誰家?」
「京北的宗盛集團啊。」邵一嵐敲了下桌子,重聲,「首富家的!」
商羽筷子頓了下。
「京北」二字,無端拉扯她神經。
「他們家也怪,酒店商場什麼的開的到處都是,偏偏吳蘇沒的。現在看這意思,是打算來咱們這了?那敢情好呀,我們這些小蝦米跟着也有的賺的」
沒人搭話,邵一嵐自己也能說得興致勃勃:「不知道他們少東家怎麼樣,我們壓根見不着人哦,他們那圈子,沒人根本搭不着——」
她停下話頭,目光忽而轉向商羽。
「囡囡,你記不記得方叔叔家的然然妹妹?」
商羽恍惚:「唔?」
「她哥哥明天過生日,說要開派對。我跟方叔叔說好,你跟上然然,也過去一趟。」邵一嵐托出自己的意圖,「她哥哥好像跟京北那邊的挺熟,估計那個少東家明天也會去,你幫媽媽去看看,好不啦?」
這圈圈繞繞的關係,商羽頓時一個腦袋兩個大。
何況她跟什麼然然壓根不熟。
「我明晚要去暗香園。」
商羽發覺自己扯起瞎話來已經不用打草稿了:「段筱寧表演評彈的同事請假了,我,我答應她幫忙頂一下」
邵一嵐立刻拉下臉:「小姐,你分分輕重緩急好吧,評彈哪個不能彈?明天那邊只有你們年輕人好去的,媽媽都快急死了,你都不能幫幫忙的?」
商羽眉間的硃砂痣皺起來:「我」
「我去吧。」身旁的人替她開了口。
「也不用找方叔。」邵知弦夾過一筷子松鼠魚,放進商羽的小盤中,「他兒子我認識,我直接跟他聯繫。」
「你認識?」邵一嵐臉色轉晴,「哎喲你早說啊,那不就好辦了」
話題被轉開,商羽垂眸看着盤裏的魚肉,半天沒有動作。
不算愉快的一頓晚餐結束,邵一嵐離開老宅回新區的家了。
商羽推脫着沒跟媽媽一起回,自己上樓進了臥室。
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暗了下來。
窗外,一襲青綠長衫的男人正徐步穿過小巷,向評彈館的方向去。
他本就一身文雅氣,穿評彈的演出服比常服還要熨貼好看。
像是突然想到什麼,邵知弦停下步來。
望着他拿出手機摁了幾下,商羽便聽到自己的微信響起提示音。
【你跟媽說要去園林表演,是真的嗎?】
商羽在對話框裏敲出「只是臨時幫人頂一次」,還沒回過去,對面就又彈來一條消息:
【需要錢的話給我說。】
緊隨其後的,是一筆八千塊的轉賬提示。
「」
商羽落下胳膊,在心底嘆出口氣。
太彆扭了。
自從爸媽將那樣的事提到面上來,他們兄妹,不,這個家對她來說就變了樣。
但她好像什麼都做不了。
因為是家人。
逃不掉,也躲不開
重新抬起手機,正糾結回絕的措辭,屏幕上忽而跳出來電。
一串陌生的號碼。
歸屬地京北。
商羽指尖一抖,摁下接通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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