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過去,整座莊園沒有太大的變化。
石牆邊的花叢一年四季都在開,南側有幾塊大石頭,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
那是去年希淮為雪以做的,再灑上一些砂石模擬成洞穴,幼年小龍可以鑽進去玩。
雪以很喜歡,但每次總是把身上弄得髒兮兮的,也會把希淮的衣服弄髒。
弄髒了就得洗澡,頻繁沾水就容易着涼,所以連續玩過幾天後,希淮半個月才允許雪以去一次。
雪以最聽他的話,除了偶爾還是會挑食,和不想學飛行。
反正希淮走哪都帶着自己,進莊園以來幾乎寸步不離,有人抱着為什麼要學飛?
下午還有占星課,希淮回書房陪着雪以讀了會兒書,準時去往鐘樓。
艾爾早已坐在前方,一隻機械鳥正落在他肩頭。
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坐吧。」
雪以從希淮懷裏跳下,蹲在自己的位置上。
艾爾隨口問道:「學飛行的進展如何?」
小龍崽立刻扭頭看向希淮,後者回答:「很不錯,再給幾天時間就夠了。」
聞言,雪以有些心虛。
自己在樹上蹲了那麼久,也就往下跳了一次,從希淮口中說出來,好像已經要學會了似的。
艾爾沒有多問,點頭:「好,開始吧。」
他低頭展開星圖,看了四年多的星象如常出現。
隨着長大幾歲,雪以的好動與頑皮少了一些,安安靜靜蹲在墊子上。
星圖時不時投射放大,小龍崽看得很認真,一雙金瞳目不轉睛。
因為還無法化形,和小龍崽的溝通上受限,也不知雪以真正看懂了多少。
半個小時後,投射的星圖還在旋轉。
雪以悄悄蹭到希淮身邊,抬爪搭在他手臂上。
希淮不動聲色,將小龍崽抱過來,再從儲物戒中取出一包小餅乾。
餅乾是維王后做的,幾個月前副官來了一趟,送來一些零食和新做的小衣服。
維王后提前問過了雪以現在的體型,也順便問了希淮的身高,也給他挑了一些衣服。
希淮一併收下,副官幫他帶回了一句「謝謝」。
小龍崽熟練趴好,看着包裝慢慢被撕開,張口等待投餵。
窗邊蹲着幾隻機械鳥,這點小動靜躲不過艾爾的耳朵。
他並不阻止,星象圖照常運轉。
四年多以來,希淮和雪以的相處方式從未改變過。
小龍的外表幾乎沒有變化,始終十分依賴希淮,將他當作唯一的家長。
而希淮與之前相比,是顯得更加穩重內斂,只不過人前依舊冷淡,更是從不主動聯繫宮殿的族人。
但他進入莊園以來的表現與狀態,已讓希蒙亞十分滿意。
決定把希淮送來之前,希蒙亞與艾爾聊過幾次,預想到了很多種情況。
比如希淮能不能堅持半年以上,他什麼時候會忍不住溜出莊園,或者和以前一樣打架惹事。
或者他什麼時候對小龍失去興趣,丟給別人照顧。
還有雪以,逐漸長大的龍會明白自己與身邊其他人的不同,又是否會離開希淮。
艾爾曾經說過,他並不限制雪以的自由,如果雪以對所處的環境產生牴觸,希蒙亞也會重新安置他。
但這麼久以來,預想的狀況一件也沒有發生。
難道,希淮當真改性了?
艾爾轉動星圖,重新查看希淮的星象。
半晌後,他停下動作。
看來還是不能放鬆警惕。
莊園裏的生活日復一日、平淡乏味,看不到什麼特殊的東西,也只有等希淮回去之後,再另行觀察。
上完占星課,臨走前雪以叼着一塊帶有包裝的餅乾,小跑着上前。
小龍崽將餅乾放在艾爾的手邊,並用爪子往前推了推,確保艾爾知道這裏有東西。
艾爾微微側頭,拿起餅乾溫和道:「謝謝。」
雪以晃了晃尾巴尖,扭頭跑走。
—
夜裏睡前,希淮照例拿了本書,靠在床頭念給雪以聽。
小龍崽趴在希淮腿上,打了個哈欠。
三歲時,希淮就開始教雪以認字,到現在已經學了不少。
但小龍依然是小龍,認了再多字,也無法說出口。
懷裏的雪以暈暈欲睡,希淮短暫走了神。
這麼久還沒有化形徵兆,要不過幾天找個醫師過來,為雪以檢查身體。
都城內的醫師,也不知道有沒有能看小龍的
等雪以睡熟,希淮關了燈。
他扶着懷裏的小龍慢慢躺下,拉好被子。
第二天,雪以要繼續學飛行。
希淮依舊用昨天的方法,並把小龍崽放得更高了些。
雪以從未到過這麼高的地方,根本不敢往下看,前爪抱着樹枝緊閉雙眼。
枝條不夠粗,小龍崽壓在上面搖搖欲墜。
希淮在下方催促:「有我在,不會摔着的。」
雪以知道他不會讓自己受傷,然而恐高不是一兩次就能克服的困難。
小龍崽磨磨蹭蹭,好不容易睜開雙眼,往下方望的時候爪下一滑。
雪以慌忙穩住身體,樹枝終於不堪重負,「啪」一聲折斷。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以至於雪以太過緊張,身後的龍翼忘了展開,直直掉了下去。
魔氣及時在半空中纏了上來,將小龍崽穩穩送進希淮的懷抱。
察覺到雪以在微微發抖,希淮後悔又心疼,摸着龍角安撫:「算了,不想學就不學。」
時間還多着,以後有的是機會。
至於艾爾說的受罰,希淮一個人領雙份就行。
小龍崽埋着腦袋「嗚嗚」,等緩過神來,仰頭望着高高的樹冠。
雪以自己心裏清楚,不學是不可能的,距離月底只剩一周多的時間了。
希淮折返回住處,一邊又哄了幾句,從身上摸出一塊糖,撕開包裝餵給小龍崽。
晚上,雪以依次跳上花盆和窗台,再跳上衣帽架。
衣帽架很穩,不會輕易晃動,小龍崽獨自蹲在頂端一側的平台上,看向下方鋪着絨毯的地板。
這裏不算太高,比樹枝好一些。
希淮還在洗澡,雪以想自己試一次。
把白天失誤的進度補回來,明天說不定就學會了。
到時希淮一定很驚喜,艾爾也會誇讚兩句。
要是沒能成功,頂多摔在厚厚的地毯上,不會疼的。
小龍崽躍躍欲試,爪子扣緊平台邊緣,來回調整姿勢。
浴室里的水聲停了,雪以也終於準備好,一鼓作氣往下跳。
小龍崽這次沒有慌,努力撲扇着雙翼。
雪以感覺身體變輕了許多,落下地面的速度似乎也慢了。
意識到好像真的有進展,小龍崽有些興奮,卻不知道該怎麼平穩落地。
前兩次都有希淮在下面接着,這回只有自己,眼看地毯離得越來越近,雪以伸直四肢想緩衝一下。
然而終究還是不熟練,雙翼和四肢仿佛成了獨立個體,一點都不配合。
小龍崽擦着地毯滑出一小段距離,翅膀尖也不知何時勾住了前爪,一頭栽倒並在地上滾了兩圈。
摔下來並不疼,雪以卻突然感到體內湧上一股涼意。
這陣寒冷飛快蔓延,爪子變得僵硬緩慢,整個身體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
同時,地上的小龍崽被一抹白光覆蓋,光芒膨脹的瞬間,一個四歲左右的人類幼崽出現在原地。
「砰——」
成功化形的最後一秒,雪以撞上桌角。
額頭有點疼,雪以躺在地上,迷茫地看向自己新長出來的「手」。
希淮實際很少提起化形,不想讓雪以有任何心理負擔,或者誤會自己不再喜歡小龍的模樣,打算耐心等到順其自然的那一天。
去年買回來的那些衣服,也就看過幾眼,全塞進了柜子裏。
龍族的傳承里也沒有太多關於化形的東西,一隻龍如果願意,可以一直維持獸態,這些不是必要的知識。
加上過於突然,雪以一時間不明白自己怎麼了。
難道是摔了一跤,摔壞了?
雪以呆滯,並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打噴嚏的聲音也不一樣了
雪以大腦一片空白,慌亂之下眼前一晃。
地上白光再次閃過,小龍崽又變了回來。
希淮恰好從浴室出來,看見小龍崽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倒在地上,幾乎一動不動。
他走近,俯身抱起雪以:「剛剛在做什麼?」
希淮聽到了一點動靜,以為雪以在獨自玩耍。
小龍崽仍心有餘悸,「嗚」一聲扒緊希淮的手。
還好又恢復正常了,而自己還沒辦法讓希淮知道剛才有多怕。
雪以埋頭仔細打量兩對爪子,再扭頭看看翅膀和尾巴還在不在。
當目光掃到希淮的手掌與指尖,小龍崽遲疑着,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剛才的突發事件,雪以也看到了一隻「手」,只不過要小許多。
小龍崽又仰起頭,看向希淮。
希淮摸摸龍角:「怎麼了?」
他發現小龍崽額角處的鱗片有一小塊泛紅,伸手輕輕撫過。
小龍崽眼神懵懂:「唔」
雪以一直都知道,自己和希淮不一樣。
自己有鱗片和龍角,希淮沒有。
自己有翅膀和尾巴,希淮也沒有。
希淮也從來沒有變成過龍形態,兩歲多的時候,雪以就知道他不是龍。
所以剛才不是撞壞了,是自己變成了和希淮差不多的模樣?雪以不太確定,又盯着希淮的手看了很久。
那股猛然升起的涼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無從尋找。
小龍崽閉着眼睛憋了會兒氣,片刻後一無所獲。
希淮用魔氣快速烘乾頭髮,抱着小龍崽躺進床鋪。
「今天不看書,」他說道:「可以在床上玩一會兒球。」
換作往日,雪以一定很開心,然而聽見希淮的話,小龍崽只是哼哼兩聲,靠着他縮成一團。
希淮以為還是白天從樹上墜落的原因,雪以被嚇到,玩球的興致都沒了。
「雪寶不怕,」他安撫小龍崽,「我們不學飛了,明天哪都不去。」
雖然早就不是因為白天而害怕,聽着希淮的聲音,雪以逐漸放鬆。
如果能變得和希淮一樣,好像也不錯。
這樣的話,希淮不是龍也沒關係。
小龍崽閉上眼,迷迷糊糊睡着。
—
第二天中午過後,助手過來告訴希淮,希年會來看他,早上已經從宮殿出發了。
莊園裏養着龍,平時不允許外人隨意接近,能自由出入的只有副官。
希年早就想來看看,連着幾次的請求都被艾爾駁回。
艾爾也是為了希淮考慮,他對希年沒什麼兄弟之情,萬一見了面一言不合起衝突,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直到最近,艾爾才終於同意希年前來探視。
「二殿下馬上就到了,」助手低聲道:「您現在去前廳嗎?」
雪以正在屋裏睡午覺,希淮收回視線:「好。」
他沒有叫醒雪以,跟隨助手離開房間,並輕輕帶上房門。
負責接待來客的前廳在隔壁樓,希淮到達的時候,希年已經坐在了裏面。
他來得比預計更早,路上沒有提前知會過。
幾年不見,希年也長高了不少,穿着一身學院制服,頭髮修理得一絲不苟,陽光下會泛着一點茶色,是他唯一的混血特徵。
他聽見腳步聲,抬起頭眯起眼打量來人。
助手在門口等待,希淮慢慢走近,在希年面前不遠的地方站定。
兩人對視,誰也沒有說話。
最後希淮先開了口:「你來幹什麼?」
希年扯了扯嘴角:「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外面的助手聽見對話,趕緊摸出衣兜里的傳訊器,隨時準備叫人過來。
這兩位殿下分別許久,怎麼一見面就像要打起來似的
廳內,希年盯着希淮打量。
他就是故意說這話的,想看看希淮會有什麼反應。
幾年時間,宮殿裏只有副官來探視過幾次,每次回來都會誇讚希淮,說他成熟了穩重了也懂事了
希蒙亞對希淮的關切也不少,維王后還給希淮買了新衣服送過去。
仿佛希淮不是被變相軟禁,而是去了什麼地方度假而已。
希年憋了好幾年,終於有機會來一趟,他倒要看看希淮究竟變沒變。
出乎意料,希淮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而生氣。
他一絲情緒波動也沒有,漆黑的眸子看向希年,隨後走到側方的椅子坐下。
希年皺眉,真變了?
不他身上的那種感覺還在,具體什麼感覺,希年一時說不上來。
以前的希淮,惱怒或不耐煩會展露出來,眼神總是冷冰冰的,還會出言挑釁和威脅。
而現在他,像是學會了收斂情緒,把一切都藏於表面,前一秒安靜溫和,下一秒說不定就掏刀子捅過來。
這樣想着,希年默默咽下後面幾句同樣陰陽怪氣的話。
希淮靠着椅背,目光投來:「什麼時候走?」
「我才剛到呢,」希年無語片刻,問起來這裏的第二件事,「小龍呢?怎麼不在你身邊?」
他話音頓了頓,輕哼一聲:「不會是被你厭倦,丟給別人了吧?」
與此同時,趴在窩裏睡午覺的小龍崽睜開眼。
好冷雪以是被冷醒的,昨天晚上的那種異樣感又來了。
小龍崽艱難爬起來,小窩裏白光一閃。
雪以慢慢低頭,一雙小手在他視線里動了動,原本銀白色的鱗片被細嫩的皮膚取代。
沒錯,昨晚也是這樣的
雪以慌忙想尋找希淮,卻發現他不在房間裏。
房門緊閉,走廊外似乎有人經過。
雪以既緊張又害怕,憑着本能鑽進了被窩裏。
另一邊,希淮還待在前廳。
希年的話很多,一會兒問希淮的功課進度,一會兒想去看小龍。
希淮逐漸失去耐心,敷衍回應着:「雪以正在睡午覺,沒空見你。」
希年進來探視的時間也有限,不能在莊園逗留太久。
「真在睡覺?」他表情遺憾:「可我就要走了,能不能把小龍叫醒」
話音未落,希淮掃了他一眼。
希年頓時住聲,看着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那我就不送了。」
說完,希淮轉身離開。
助手隨之走進來,小心翼翼問:「二殿下,您現在出發嗎?」
希年端起手邊的果茶一飲而盡:「走吧。」
—
希淮回到臥室,房門依然是關着的。
他無聲推門,一眼看見床上的被子鼓起一團,離開前睡在小窩裏的雪以不見了。
而被子裏藏着的,顯然不止是小龍崽的大小。
希淮瞳孔微縮,立即快步上前。
腳步聲靠近,被子裏輕輕動了動。
希淮在床邊蹲下,喊了一聲:「雪以?」
被子裏又動了動,但不肯出來。
「是不是化形了?」希淮慢慢抓住被子一角,「不要怕,讓我看看。」
他語氣輕柔,一邊安撫着,一邊將被子邊緣拉起來。
臥室的窗簾關着,被子裏光線較暗,卻掩蓋不住一雙耀眼的金瞳,和略顯凌亂的銀白色髮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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