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默的死訊在兩個月之後才傳到了趙桓手裏,同時送來的,還有老先生最後所講的內容。
這份東西一點都不複雜,但卻說清楚了一件事,從堯舜禪讓,到大禹治水,五千年道統文脈,半點不曾斷絕,煌煌燁燁,文明天成,縱覽寰宇,獨一無二!
這些看似簡單的東西,就是這方國土,這些人民的驕傲所在,華夏之所以為華夏,夷狄之所以為夷狄,哪怕千百年後,骨子裏的差別,依舊是明明白白,分毫不曾改變。
「林卿,你兄長有功,有德啊!」
趙桓拿起這篇文章,感嘆道:「傳旨下來,這要作為所有學生的必背文章,要讓每個人都刻在心裏。」
「還有,林景默德行操守,表率天下,移民之功,恩澤鄉里,特追封為福安王,建廟祭祀。」
林景貞心中悲傷,淚水涌動,三哥就這麼走了……不過對於三哥來說,移居海外的大業開啟,鄉親得到了全新的活路。求仁得仁,難不成九牧之家的子弟,還貪圖福壽享樂嗎?
「臣代兄長,叩謝天恩。」
林景貞用力磕頭,肅然告退。
九牧之家的名聲,再度達到了一個高峰,不只是士林仰慕,甚至普通百姓也都肅然起敬。尤其是福建百姓,還有什麼可怕的,難不成還比人家林家還尊貴嗎?
幾乎在一夜之間,向海外移民的熱潮就點燃了。
就在頭一批一萬多人之後,出海的人數迅速攀升,幾乎每隔半個月,就有一批百姓乘坐船隻,漂洋過海,前往高麗安家。
整個福建路的人口也在迅速下降,昔日緊張的人地矛盾終於開始緩解……重新清丈土地,重新調整人均田畝……
過去幾乎推不動的東西,終於再次啟動。
也就在這時候,一個消息傳來,太師李綱病了,而且病得相當嚴重,連日昏迷,臥床不起。
李綱的年紀不大,剛剛五十出頭,在士大夫群體裏面,也算是年輕的。
奈何金人南下之初,李綱嘔心瀝血,為了維持大局,身體已經不成了,後來經過調養,雖然恢復了不少,奈何因為遷居世家的問題,又跟趙桓衝突,被囚禁一段時間,至此為止,李綱再也支持不住,儼然風燭殘年。
而到了如今,這位有着巨大爭議的老臣,終於走到了生命的最後階段。
「官家,太醫已經說了,李太師也就在這幾天了。」
趙桓重重吸了口氣,「準備馬車,朕要去看望太師。」
來到了李綱的住處,一座頗有南方園林風格的小院,走進之後,就能聞到似有若無的藥味,等到病房之後,簡直濃烈刺鼻。
李綱躺在床榻之上,身形消瘦,滿臉枯黃,皮膚沒有了半點血色,反而變成了類似蠟紙的東西,覆蓋着五官,氣息微弱,生死旦夕。
哪怕不懂醫術,也能看得出來,李太師真的撐不住了。
伴隨着趙桓的到來,有人輕聲呼喚,李綱幽幽轉醒,聽到了官家來了,他似乎又精神健旺了一些,扭頭看着趙桓,喉嚨動了半晌,才發出虛弱的聲音,「福,福建那邊可好?」
趙桓坐在了床邊,湊到了李綱近前,認真道:「一切都好,這幾個月就移民了十萬人……人走了,壓力就小了,民生自然也就有了希望。」
李綱艱難頷首,表示知道了,卻又道:「去海外的人怎麼樣?不會受欺負吧?」
趙桓道:「人生地不熟,肯定會有些艱難,不過在高麗,有咱們的兵馬幫忙……另外每一家最少授田五十畝,最多能授田五百畝,還可以僱傭當地人充當勞力。只要過一兩年,有了收成,不光能吃飽肚子,還能有所積蓄,日子也會好過的。」
李綱的眉頭微微挑動,良久才緩緩道:「福建百姓苦啊,租種田畝,也很少有超過十畝的,一年下來,六七成的田租都要交給地主,百姓一年到頭,也吃不飽飯。只能上山下河,想盡辦法,勉強充飢而已。平常年份,還有許多溺嬰,遇到了災年,就真的民不聊生,餓死無數了。」
老淚從李綱的眼圈中湧出,「官家,老臣也是福建人,奈何老臣當初就是想不通,把百姓的苦楚扔在了一邊,老臣該死!」
李綱激動之下,不停咳嗽。
趙桓連忙輕輕拍打,讓他平靜下來。
「太師,一葉障目,你也不要想這些了,安心養病就是。」
李綱好容易平靜下來,聽趙桓說安心養病,卻又苦笑了。
「官家,老臣自己清楚,死在眼前,時日無多了……」李綱不無惋惜道:「其實老臣可以做得更多,可以替百姓造福……只可惜老臣一念之差,幾乎壞了官家的大局,老臣該死啊!」
李綱再度說出該死的話,可見他在最後的關頭,着實想清楚了。
「太師,你想知道朕怎麼看你嗎?」
李綱點頭,「臣,臣想知道。」
「你耿直頑固,為官清廉自守,可為良臣,卻不可為良相……奈何金人南下,天崩地裂,日月倒懸。上天把太師推到了救國救民的位置……太師終究不曾退卻,力挽狂瀾,扛起了抗金大旗。」
「最困難的時候,就是咱們君臣相互扶持,一起走過來的。就憑這一壯舉,不管千百年之後,你都是救時宰相,大宋名臣!哪怕你後來對變法有意見,朕也沒有真的惱了,你就是你,不阻撓反而不是李綱了。這麼說吧,在朕這裏,你的功有九成,過不足一成,這就是朕的看法!」
李綱側耳傾聽,等最後的結論下來,他的嘴角收斂,露出了一絲笑容,可旋即搖頭,「官家說得高了,臣的功過只怕要五五開才公允……臣雖然是福建之人,卻不能真正造福桑梓,實在是愧對鄉親。」
李綱說到這裏,又咳嗽起來,好容易平靜下來,才繼續道:「和林景默比起來,老臣更是自慚形穢……他為開拓江山,為了桑梓百姓而死,重於泰山。老臣卻是拿着昔日的功勞資歷,倚老賣老,做了國家罪人,晚節不保,便是前面的功績,也不值一提了。」
這位李太師艱難抬頭,仰望着趙桓,哀求道:「官家,老臣無顏回鄉,也愧對父老鄉親。等老臣死後,就在燕山擇一處隨便葬了吧,不要回鄉。大宋需要的是林景默一般的賢臣,卻不是臣這種老糊塗啊!」
李綱再度痛哭流涕,涕淚橫流,昏了過去。
面對此情此景,趙桓也是五味雜陳,只能讓人過來搶救……當天夜裏,李綱再度醒來,卻是說不出什麼話,只是瞪着眼睛,傷懷滿腹。
一直到後半夜,李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這位昔日抗金的旗手死了。
趙桓遵照了李綱的遺囑,把他安葬在了燕山。
相比起李綱對自己的看法,大宋上下對他還是很感念的。
尤其是那些從靖康走過來的眾人,都知道當時的情況有多糟糕,沒兵、沒將、沒錢、沒信心……幾乎什麼都沒有,趙桓努力挽回人心,編練御營,可真正負責落實的,都是李綱。
也不知道有多少個無眠的夜晚,在痛苦和煎熬中度過。
一年下來,李綱滿頭黑髮變得花白,一腔熱血,幾乎耗光。
現在想想,除了李綱之外,還有人能扛下來嗎?
雖然他的晚年有些糊塗,但瑕不掩瑜,林景默有林景默的好,李綱就李綱的價值……這麼大的國家,就是需要不同的人才,同心同德,才能開創出前所未有盛世。
報紙連篇累牘,民間也在不斷追思,兩位老臣,帶來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思考。
而就在這一片聲音當中,軍中的諸王再度聚首……今年的韓世忠已經四十九歲了,吳玠和曲端也不年輕了,水師的張榮更是快六十歲了,只不過精神頭還好,一看就是個長壽的樣子。
「李太師走了,我這心也空落落的。」韓世忠首先開口道:「再過幾年,俺韓五怕是也沒法領兵出戰了……倒是鵬舉,年紀輕輕,前途遠大,等咱們都老了,就要看你維持大局了。」
岳飛神色淡然,卻是沒有什麼樂觀。
「韓大王,官家成立武學,用意就是不斷培養人才,只要大宋軍威強盛,能一直所向披靡,無敵天下,小弟沒什麼好留戀的。」
韓世忠呵呵道:「好一個岳鵬舉……你能看淡功名權位,可俺韓世忠不行,俺琢磨着朝廷已經比前面好了不少,長城修了不少,在高麗也有了兵馬……我打算趁着身體還好,出兵犁廷掃穴,滅了兀朮!」
「這是俺韓五最後一戰,你們誰支持,誰反對?」
他瞪着牛眼,氣勢洶洶,掃視所有人,那意思分明是誰反對就揍誰。
吳玠失笑道:「潑韓五,你就別嚇唬人了,你是最後一戰,我又何嘗不是!掃滅金人,勒石燕然,縱然戰死,也百死不悔!」
吳玠不是撒謊,他身體的暗傷比韓世忠還多,每到下雨陰天,骨頭裏針扎似的,再過幾年,就算他想出戰,身體也不允許了。
有人走了,有人老了……沒吭聲的曲端突然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制定個龐大的方案,不光是兀朮,還有耶律大石,也都給滅了!把整個大漠草原,都納入大宋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