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頤浩的話,在政事堂迴蕩,按理說這個老倌兒素來沒有如此激烈,怎麼被俘一次,就性情大變,換了一個人?
沉默之下,耿南仲道:「官家早就有言,大宋斷然不會與金國議和,這是不用懷疑的。」
呂頤浩眉頭挑起,突然向天拱手,「此乃大宋之福!」
耿南仲輕咳一聲,「官家聖睿,人盡皆知,只是老夫還有些疑惑,你說金人願意讓出燕山府,此事屬實?」
這一問題,瞬間吸引了大多數人的注意,只是沒人敢貿然開口,耿南仲也把話題拉回來,「仆不是說給了燕山府,就可以罷兵。我的意思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金人這麼幹,到底是什麼打算?」
張叔夜冷哼了一聲,「總之沒憋着好屁!」
耿南仲萬分尷尬,怎么姓張的跟自己沒完了,這是政事堂,你說的這麼粗俗,簡直有辱斯文!
這時候李綱終於開口了,「還是讓元直把話說完吧。」
沒錯,呂頤浩字元直,偏偏被俘之後,一樣一言不發……
「好教李相公得知,下官在回來的路上,反覆揣度,我以為金人的目的是爭取時間,準備大舉入寇。」
李綱微微變色,剛剛過去的兩路金人南下,給他帶來了強大的壓力。
現在問一句,大宋真的贏了嗎?
只要看看戰線,也就一目了然。
在開戰之前,燕山府尚且在大宋手裏,可幾個月過去,河北大名府以北,河東太原以北,不說悉數淪陷,也都失去了掌控。
丟失國土,何止千里,損失的兵馬,就更不計其數。
河北軍團一掃而光,種家軍,折家軍,幾乎蕩然無存,成建制的力量,只剩下十萬左右的御營,除此之外,大宋再也沒有強大的武裝了。
十萬人就能安全嗎?
顯然不行!
因此前一次兩路金兵南下,就超過了十萬之數,宋軍戰力不行,人數再堆不上去,這要是能贏,只能祈求老君顯靈,來一場流星雨了。
所以從宗望退兵開始,大宋朝堂就不斷出現要增加募兵的呼聲。
甚至有激進的聲音,以前不是號稱八十萬禁軍嗎?
咱們就把這個數字落實了,按照八十萬人準備。
只要有了這麼多的兵馬,就算是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金人淹死了,不得不說,這個想法,那是真的不錯。
坐在首相位置的李綱,儘管他的軍略能力都不是頂尖兒的,卻也知道,想要短時間募兵幾十萬,根本不現實,但增加軍隊又是刻不容緩。
「元直,你能說說,金人到底有多少兵力嗎?」
此話一出,不少人都老臉發紅,大宋和金國打了這麼長時間交道,還不知道對方有多少兵力,着實有些荒唐。
但反過來想,讓一群儒家士大夫,去認真研究蠻夷的情況,貌似更加荒唐……
呂頤浩昂然道:「回李相公的話,金人在阿骨打在位時,前後設立六部路都統司,每司兵力在五六萬人……沒有空額!」
最後這四個字,對在場諸公產生了強烈的暴擊效果。
耿南仲迫不及待道:「這麼說,金人有三十萬兵馬?」
其餘人也跟着大驚失色,如果真是這麼多,那大宋募兵八十萬,還真不是說笑話。甚至需要百萬大軍,才能心安。
呂頤浩微微一笑,「從數量上看是這麼多沒錯,但是金人不到十年,就吞併了契丹,遼國殘部尚存,草原方面也不安靜,加之燕山府等地,義民舉兵不斷……而且金國內部勾心鬥角,難以集中全力。如果讓我說,金人最多能動員南下的兵力,應該在十五萬左右。」
打了個對摺,可即便如此,也讓人憂心忡忡,惴惴不安。
人家比你強,數量還比你多。
耿南仲又道:「既然金人兵力如此強大,為什麼又願意割讓燕山府,跟我們議和?」
呂頤浩嘴角上翹,露出一個鄙夷的弧度。
其實他早就聽聞耿南仲是個草包,偏偏又是趙桓身邊的近臣,如果新君上位,重用此人,只怕會壞大事,不過現在看來,趙桓根本沒怎麼搭理他。
呂頤浩覺得這位尚且在外的官家,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沒準就是用耿南仲迷惑人的……好嘛,只要你足夠強,放個屁都能解讀出一百種味道來。
「耿相公,這就是我說金人歹毒的原因。他們施行兵民一體,只要一聲令下,各部落青壯立刻跨馬持刀,幾天的功夫就能聚集上萬人,一兩個月,十幾萬大軍就能南下。試問,大宋能做到嗎?」
眾人默然,耿南仲更是張大嘴巴,仿佛看到了無邊無際的金兵,蝗蟲一般,向他撲來……
李綱又道:「元直,你的意思是金人想要麻痹我們,鬆懈軍心,阻止我們備戰?」
呂頤浩深深一躬,用力點頭道:「確實如此,李相公,還有諸位相公,事不宜遲,以我的判斷,金人在八月之前就會集結兵馬,至多九月初,就會大舉南下,甚至還要更早,畢竟北地氣候寒冷,秋天來得快。等他們南下之後,咱們這邊秋高氣爽,正是用兵之時!」
李綱深深吸口氣,陷入了沉默,果然該來的還是會來,躲是躲不過的。
這時候張叔夜再度挺身而出。
「李相公,仆以為呂頤浩之言,非常可信。而且我預估金人甚至可能從四個方向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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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李綱聲音提高道:「你說金人會四路南下?」
「不!」張叔夜咧嘴苦笑,「金人不會這麼分兵的,但是我以為四個方向,都要提防。首當其衝,就是滑州一線,也就是開封的正北,其次是京東路,金人很可能派遣大軍,掠奪齊魯之地。再有就是河東和陝西,太原自不必說,陝西那邊,西夏同樣虎視眈眈,不可以掉以輕心。」
說到這裏,一直沒開口的吳敏突然道:「沒錯,現在的情形就是遍地烽火,處處冒煙。京東和陝西未必是金人主攻方向,但是也需要分兵駐守,如此一來,朝廷可用之兵就更少了。」
分析來,分析去,眾人的心不停下墜,一張張老臉,就跟吃了二斤苦瓜似的,每個毛孔都往外涌苦水……
就在萬馬齊喑之時,一個人憤然站起,正是浪子宰相李邦彥!
「諸公,還在想什麼啊?呂頤浩被金人俘虜,你們大可以問問他,俘虜的滋味如何?不說江山社稷的大事,就算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咱們都不能猶豫不決了!」李邦彥邁步走到人群中間,朗聲道:「官家常說要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要把每一分力氣,都用在抗金上面!」
「現在不正是全力以赴增兵的時候嗎?」李邦彥道:「大宋人是不缺的,關口就是錢糧,必須增加稅賦,供應軍需,讓江南、荊湖、巴蜀,這些沒有受到波及的地方加稅!」
「不行!」
還沒等李邦彥說完,主管財稅的張愨急得站起,打斷了他的話。
「李相公,萬萬不能啊!你也知道,我朝稅賦和歷代都不同,以商稅居多,田賦為少。自從開戰之後,南北斷絕,商路不通,東南之地,茶葉絲綢,堆積如山,卻沒有銷路。再有,開封被圍困期間,為了保證口糧,官家曾下過禁酒令,酒稅也少了許多。」張愨說到這裏,竟然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滿頭白髮。
自從管理財稅以來,沒有幾個月,就已經熬得黑髮變白……眾人一見之下,無不駭然。
李綱心疼頷首,「張相公,你辛苦了。」
張愨小心翼翼,戴好了幞頭,苦笑道:「能保全大宋江山,就算是熬幹了一腔熱血,我也是心甘情願。現在朝廷財稅銳減,國庫艱難。如果大舉徵稅,我怕東南再反,到時候兵連禍結,內憂外患,就不是你我能收拾得了的!」
這話說得實在,方臘起義才過了幾年啊!
加稅這條路,不是說不能走,但如何加,怎麼加,怎麼落實,需要大學問。如果只是普遍加征田賦,老百姓想不反都不行。
可不大舉加征,又沒法填補窟窿。
真是進退兩難!
政事堂再度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後,又是李邦彥,打破了僵局。
「既然加征田賦不行,商稅銳減,朝廷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還有什麼好遲疑的?」李邦彥環視所有人,「咱們只剩下一條路了,不動土地,何以養兵?」
終於,李邦彥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而這也是誰都不願意觸碰的禁忌。
其實大多數朝代,在開國的時候,都會對土地下手,而且動的越徹底,動員力就越強,就越能創造輝煌。
可問題是大宋得國不正,需要防備武人,不得不對文官妥協。
趙大趙二在位的時候,還能約束一二,可是到了後面的皇帝,完全成了士人手裏的傀儡,大大小小的地主,徹底放飛自我……
在後世有很多人推崇宋代的城市化程度高,商稅高,商業繁榮,物質享受豐富,是什麼文治的巔峰……只是這些人沒有考慮過另一個問題,宋代依舊是農業社會的底子。
任何繁榮都不是憑空而來的。
文人筆記畫卷里,宋代越是美好,就越代表着底層越悽慘,城市的繁榮,是無數失去土地的百姓,拿血淚換來的。
為什麼說加稅會引起民變,因為這時候的大宋底層百姓,已經山窮水盡,油盡燈枯,禁不住搜颳了。
更可悲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拗相公王安石,在變法的時候,也只敢說出民不加賦而國用足。並不敢直接挑戰土地這個根本問題。
新黨鼓搗出來的方田均稅,更是三試三罷,根本無從推動……
誰都知道,誰都不敢言。
爾等不言,那就讓我來言!
「諸公,授田養兵,勢在必行,少收一點田租,餓不死人,可若是金人殺過來,別說土地,連性命都保不住!難道寧可捨命,也不舍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