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官,你坐過來。」
趙桓拉着朱拱之坐在身邊,又捧起一個碗,裏面裝了幾顆元宵。朱拱之捧着碗,哭笑不得,又十足委屈,趙桓請了群臣一次,結果元宵做多了一些,連着好幾頓了,光吃元宵,弄得他都有點反酸水。
「官家,要奴婢說,您真的不用這麼委屈自己,不說別的,這幾個人的家抄了,老種相公的勤王之師到了,開封的難也就解了。固然離着擊退金賊,恢復就山河,還有不少功夫。但是容奴婢說句逾越的話,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委屈了官家啊!」
趙桓認真點頭,「真是好話,聽着也舒心,可你還不知道。」
「官家有什麼要指點的?」
趙桓搖頭,「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就是有點怕。」
「怕?」朱拱之面色蒼白,憂心道:「官家,您這麼說,奴婢就更戰戰兢兢,連元宵都吃不下去了。」
趙桓失笑,「朱大官,你說朕這個皇帝,名為天下之主,可朕手裏有多少權力,又能說了算多少事情?」
朱拱之真的嚇到了,這是什麼意思啊?難不成又有人要架空天子?自己的皇城司沒有察覺?
莫非要問罪不成?
這碗元宵不會是斷頭飯吧?
朱拱之老臉都綠了,趙桓看出來,連忙擺手,「你別瞎想了,沒有別的意思。朕就是感嘆,其實皇帝權柄,到了太上皇那裏,就不剩什麼了。加上他又是個沒膽子的,朕過去三言兩語,就拿回了主動,讓朝臣服從朕的指揮調度。」
「說穿了,大宋的皇權,就是一個破屋子,不堪一擊……同樣的道理,皇帝如此,下面的宰執相公,領兵大將,他們又有多大的權柄?就像肩負厚望的種老將軍,他真能擺平手下諸將嗎?西軍上下,能都聽他的調度嗎?還有,如果朕沒記錯,今年種老將軍也七十五了,常年征戰,他的身體能承受得起嗎?」
朱拱之到底也不是傻瓜,他明白了趙桓的意思。
大宋的弱,是從上到下的。
皇帝不行,自然就文恬武嬉,地方官吏貪墨無度,軍中糜爛不堪。
就算號稱精銳的西軍,也不過是因為常年跟西夏作戰,還保留了一絲野蠻罷了。可西夏這些年,同樣墮落得厲害,西軍究竟還有幾分戰鬥力,就真的不好說了。
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哪怕是種家軍的核心精銳,如果不給賞賜,在放了一輪弓弩之後,可是會掉頭就跑的。
綱紀蕩然,可不只是朝堂這麼簡單。
「官家怕是擔心老種相公,沒法約束部下吧?」朱拱之終於緩緩道。
趙桓頷首,「把江山社稷,寄托在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身上,這本身就很荒唐。而這個老人手上的資源還不是那麼充裕,這就更荒唐了。」
朱拱之眉頭挑了挑,「官家,奴婢明白了,您是想給老將軍送去一些支持?」
趙桓點頭,「官職權力我都給了,可皇帝不差餓兵,糧餉怎麼辦?總不能讓人家勤王,還要耗費種家的家產吧?」
朱拱之眼珠轉了轉,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
「官家,您知道交子不?」
趙桓哂笑道:「朱大官真以為朕什麼都不知道?只不過交子不是早就廢除了嗎?」
朱拱之嘿嘿道:「交子雖然廢除了,可是還設置了錢引啊!」
趙桓是真的氣笑了,「錢引和交子有什麼區別?」
朱拱之繃着臉,沉聲道:「交子是按照貫計算的,錢引用緡!」
趙桓直接翻白眼了,法幣變金圓券,能有多大差別?現在一緡錢引,也就一百文錢不到。如果拿這個給老種充當軍餉,萬一西軍大爺們鬧起來,沒準勤王不成,直接殺進京城,砍了狗皇帝,奪了鳥位呢!
這老太監就出不來好主意!
「官家,您先別急,奴婢是這麼想的,不管是錢引還是交子,都不能充當軍餉,不然西軍一定大亂。但是呢,這東西也不是沒用,有好些人還垂涎三尺呢!如果官家放心,就讓奴婢去辦,讓幾個商人買撲錢引的發行之權。但是呢,要讓他們先給種老將軍籌措一批軍餉,要真金白銀。」
趙桓哼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即便能行,日後也要超發錢引,把花的錢十倍賺回來!」
朱拱之憨厚笑道:「皇爺聖明,可奴婢覺得,這就是個權宜之計。先把這一關衝過去。至於商人超發錢引,弄出來禍事……到時候不妨砍幾顆腦袋,咱大宋不殺士人,不能隨意殺武夫,難不成連商人還不能殺嗎?」
老太監說得輕鬆,而趙桓的心一陣緊縮,半晌之後,緩緩紓解,竟不願多說,只是低頭猛吃冰涼的元宵。
……
西京洛陽,長久以來,都是大宋的第二都城。
新舊黨爭最激烈的時候,富弼、文彥博、司馬光,這些鼎鼎大名的老臣,齊集洛陽,組成耆英社,一起抗衡新黨,雙方斗得不亦樂乎。
可是不論什麼風雲人物,都扛不住歲月侵襲,當年新黨之中的小字輩,蔡京蔡太師都八十了,耆英社諸公,早就成了一堆白骨,等着盜墓小哥光顧。
洛陽也漸漸失去了當年的熱鬧,只不過這一次洛陽又因為一個老人,沸騰起來。
种師道!
可以說是大宋碩果僅存的名將,老爺子今年虛歲七十六,鬚髮皆白,好在精氣神十足,腰背筆直,聲若洪鐘,虎雖老,威尚存!
老將統御勤王之師,到了洛陽。
數百官吏士紳,一起跪倒,迎接种師道。
「老相公,大宋江山就看您了!」
「挽救社稷,驅逐金賊,還天下太平啊!」
「老將虎威,此戰必勝!」
……
一片讚許聲中,幾位上了年紀的士紳代表,到了种師道面前,雙膝跪倒,奉上厚禮。
五萬緡錢,三千石軍糧,一千隻肥羊,另外還有絲綢布匹,充作軍用。
种師道接過禮單,只是粗略瀏覽,便哈哈大笑。
「洛陽父老厚愛,老朽心領了,請大家放心,老朽這次奉旨勤王,必定痛擊金賊,不勝不歸!」
种師道說完之後,又引來了一陣集體膜拜。
就這樣,在百姓注視之下,勤王之師在洛陽之外,暫時駐紮。
士兵們殺羊煮肉,大吃大喝,好不快活。
可在這一片歡樂之中,也有不和諧的因素,一個比老種年輕得多的將軍,名叫姚平仲,滿臉鄙夷,「什麼犒賞三軍,分明是怕我們進城!堂堂勤王之師,被人像賊一樣防着,真不知道我們進京還有什麼意思!」
「伯父,依照小侄的意思,咱們先屯紮洛陽,等待後續兵馬匯合,然後再一起進京,也不遲啊?」
种師道笑容不減,卻又嘆道:「姚賢侄,你說的不錯,可金人大軍圍城,朝廷危如累卵,身為臣子,理當奮不顧身,及早救援。還有,咱們統御大軍前來,金人並不知道虛實,假如我們裹足不前,反而讓金人看出了虛實,你說呢?」
姚平仲眉頭挑了挑,突然笑道:「您老人家說了,小侄還有什麼話講,全都聽您的,我這就去安排。」
姚平仲走了,种師道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愁雲。
老將軍奉命勤王,只不過前面由於燕山府兵敗,种師道已經處於隱退狀態,身邊無兵可用,他緊急勤王,帶領的人馬是姚平仲的七千騎兵。
所以說种師道名義上是統帥,可實際的兵權掌握在姚平仲的手裏。
在劉法、劉仲武等人去世之後,西軍當中,首推種家,其次就是姚家。種家不論勢力還是威望,都遠在姚家之上,可問題是種家兄弟全都年邁。
蒼老的獅王,不過曾經多輝煌,到了年老的時候,就會面臨新的雄獅挑戰!
本應同心同德的勤王行動,竟然一開始,就是兩大將門的鬥法,這大宋的內鬥傳統,還真是陰魂不散。
果不其然,就在第二天,從軍營中竟然傳出缺少草料的消息,一百多名士兵圍毆洛陽官吏,打傷了十多人。
鬧響!
軍中最噁心的情況出現了,种師道不敢怠慢,急忙到了軍營。
姚平仲早就來了,他滿臉懊惱,氣得破口大罵,「伯父,這幫畜生簡直不知道輕重緩急,一個個都掉錢眼裏了,我把他們都拿下了,就等着伯父發落。」
种師道微微一笑,「賢侄,別生氣,將士們日子過得苦,老夫也知道。你瞧瞧,我這就給大傢伙送錢來了!」
种師道拍了拍自己的腰包,然後大搖大擺,在姚平仲吃驚的目光中,旁若無人,進入了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