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當牽掛在外的丈夫終於有信送來,楊輕綃有些失落的情緒頓時為之一振,幾乎如搶般從李序手裏拿過了信件,還沒轉身呢,就已忙不迭地拆開了信封,抽出那厚厚的一疊信來,入眼的皆是熟悉的筆跡。
總算是回到自己房中,點上三根蠟燭,使房中一片光明後,她才端坐於案前,展信仔細地看了起來,不敢有一字遺漏:
「輕綃吾妻子:見字如晤
自離家作別,已有半月。不知你在家中一切可還安好,平日可有想我,我雖身在他方,每日卻總能想及與你和月兒在一起時的光景。如今思及之前對你的不夠關心,心下不覺有些汗顏。
今兩地分隔,方知你我夫妻之情有多濃厚,惟願你在家中一切平安,小心照料自己的身子,莫要因我不在身旁就疏忽了對自己的飲食起居。你如今已有孕在身,最忌諱的便是傷身傷神,故而平日裏須得放開心懷,若天氣好時,可以叫了月兒一起在花園裏走走,又或可趁着天氣晴好時外出散心,如此才能叫人安心……」
前面的幾張紙上的內容都是絮絮叨叨的一些關切與家常,叫人完全看不出李凌是一個身負重任,在外奔波大事的朝廷官員,反而更像是一個顧家愛妻的小男人,身雖在外,心卻依舊牽絆着家中一切。
看着信中情真意切的細細叮囑,楊輕綃沒有半點不耐,只有深深的歡喜與感動,嘴角輕翹,眼中眸光流轉,半晌後,都有些不忍繼續往下讀了,便把書信先捧了起來,放到了自己心口。
在那一刻,似乎丈夫又回到了自己身邊,那種熟悉的,溫暖的感覺從心頭不斷滋生蔓延,讓本來有些懨懨的身體重新獲得了生機。
就這麼攬信在懷,享受着丈夫的關愛足有半晌後,楊輕綃方才心滿意足地重新把信放下,繼續看下面的內容。話說像這樣一封書信牽着百里千里之外兩人感情的思緒,放到後世是再不可見了。
在寫完了對妻子的關愛、念想和叮囑後,李凌的筆鋒便是一轉,開始描述起了自己這一路的所見所聞和所感來。這既是對自己這一路感想的總結,算是整理出一個頭緒來,同時也是為了彌補楊輕綃不能與自己同往北方的遺憾:
「此番北上之前,我便已有了某些想法,覺着大越這些年來對軍糧籌運一時終究多有疏忽,如今已到了必須面對問題,解決問題的時候了。而事實證明,我的想法是正確的,而且如今大越的糧食轉運路上的各種問題要比我想的更多。
其一便是道路,雖然江南、中原等地的官道極其通達,從而讓我們產生了一個固有的看法,以為我大越官道已可暢通天下,再無阻滯。可事實上卻非如此,至少在我走過的這幾段里,許多官道都已是年久失修,各種問題不斷了。
尤其是如今這季節里,風雪之下,官道多有斷絕處,須得靠着民夫軍將們鏟雪鋪道,才可讓沉重的車馬擔子順利通過。而在此期間,也出現過幾次山崩地陷,不光耽誤了行程,還造成了不少人員傷亡。
其二則是官軍對民夫的態度。我已與至少三路送糧隊伍有過接觸,各路官軍對民夫的態度都極其嚴苛,甚至有將他們視為牛馬之意。在那些官員眼中,民夫百姓只是自己達成目標的工具,全未將他們當作同胞看待,動輒打罵不說,甚至多有欲以濫殺來鎮壓眾人的。
此風實在不可助長,雖然短時間看來,這樣可以讓轉運隊伍更快抵達北方,但其實卻是讓雙方矛盾不斷加深,我擔心終有一日會釀成大禍。尤其是當我們面對的敵人中還有羅天教這樣最善於蠱惑人心的存在時,這樣苛待民夫的做法,更是在授人以柄。
雖然我一路已阻止了多起相關之事,也幫着安撫了不少受屈的百姓,但終究治標不治本,須得朝廷下發明文才能制止扭轉此一過錯。
其三則在各方官府的應對不足。一路行來,越是往北,各城鎮的情況就越是窘迫,我身為朝廷官員,自然不愁住宿吃喝,但軍卒也好,民夫也好,他們的處境就相當堪憂了。
沒有安排好的駐地,也沒有朝廷準備的糧食,那就只能讓成百上千的運糧隊伍草草在某處駐紮了事,至於吃的,更是只能從隨運軍糧中調用了。縱然是那些奉命監糧的官員,在此一事上也不能制止,不然只怕當時就能釀成變亂來。
但在我看來,這終究非妥善長久之策,軍民奔波在外本就辛苦,可在進入城鎮後卻依然不得安歇,這無論是對他們的身理還是心理都是不小打擊。長此以往,必然人人懈怠,從而拖慢行進速度。
而運糧隊伍可隨意調取糧食自用更是大有不妥,如此路上多耽擱一日,糧食的消耗便是一分難以估算的損失。這些糧食本來是該送到前線的,路上多吃一口,前線將士就少吃一口,說不定這一口糧食,就能決定一名軍卒的生死,一座關城的存亡……我之言語雖有所誇張,但其中之意想必輕綃你當明白。
故而我已有意向朝廷進言,儘快將送糧軍民的口糧與押送軍糧給分開安排,再加以地方上的驛站建設,務必要使軍糧更快更穩當地送達邊關。
我曾讀前人有詩曰: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之前只覺在理,今日真正隨行一回,方知道理之深。我在京城,固然可以揮斥方遒,制定種種策略來讓軍糧更快送達北方,可事實上,這終究只是紙上談兵,若非跟隨走上一路,壓根不知這運糧路上還會有諸多的問題存在。
如今想來,世上之事盡皆如此,我非聖人,所知終究寥寥,若想真做出些事情來,太多事情需要我設身處地,真正去見識過,了解過才能做出正確判斷……」
這封家書厚厚一沓,怕不下萬言,除了最開始那些對家人,對妻子的掛念關懷,後面更多的,就是這樣的李凌在一路上的感想所見。
而且這些內容還不成體系,有時一段說的這個,到了下一段就變了話題。很顯然,這是李凌每日駐營之後,抽空所寫的一些隨筆,然後也被他加到了信中,所以看起來,信中內容多有割裂。
但楊輕綃看着卻全無半點不耐,反而津津有味,慢慢看,一字一句都無有遺漏的。這因為她其實也對這些事情頗感興趣,畢竟當初的楊大小姐那也是在漕幫有着一定權力,可以帶了弟兄們建功立業的人物啊。
也正因如此,其實在成親後的兩年裏,李凌也總會和她說一些衙門裏的事情,夫妻二人甚至會對一些公事進行討論。正因為有着這樣的共同語言,李凌和楊輕綃夫妻的感情才會在幾年裏不斷加深。
今日在這封家書里,楊輕綃又感受到了那種相似的,夫妻間無話不談的感覺,心中的歡喜更甚,自然是逐字逐句地看。只恨李凌這段日子漂泊不定,沒個確切的地址,不然她也必然是要提筆,回上一封同樣很長很長的書信了。
看完這一路的所見所感後,楊輕綃又略定神,最後就只剩下薄薄的兩頁紙了,這讓她都有些不忍繼續看了,因為看完後,就沒有了。
不過很快,她還是翻到了下一頁:「我本以為其上種種問題已是轉運糧食需要面對的最大難題了,直到今日,才知我還是小覷了此事之難。因為就在剛剛,我接到一個消息,自中原往北送糧的三十二支隊伍里,居然有兩路未有回音。
一是本該於兩月前就已出發的淮北應州府的一路糧隊,他們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回音,朝廷催問就只說糧食告急,不能起運。二則是之前已深入晉西南的一支糧隊,突然就沒了消息,不知是否遭遇了不測。
這兩路糧隊都是在我大越境內出的岔子,實在叫人難以相信,中原大地,竟還有人敢打我朝廷軍糧的主意。而我作為督糧主官,此兩件事情更必須儘快解決的,晉西南那邊,我已讓皇城司楊家兄弟前往查察,無論是當地官府扣押,還是有賊匪劫糧,必然是要用武力將之奪回的。
至於淮北應州的軍糧調動,我則打算親自前往。想來當你看到此書信時,我已在應州附近,就要與當地官員一見了。
你我相別雖只半月有餘,然心中思念卻日日加深。奈何情長紙短,縱有再多話說,終有盡時。唯有留待他日,再以鴻雁傳書。萬望珍重,勿念。
夫:李凌」
長長的一封家書看完,已近三更,外頭依然一片喧鬧歡騰,人們還在過着上元佳節。但到了這時候,楊輕綃已沒有了之前的鬱郁之心,只輕輕一嘆,然後臉上露出了一抹動人的笑容來:「李郎,我會好好的,只盼你能儘快辦完差事,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