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街道上突然響起的一陣鼓譟聲讓萬浪到嘴邊的話為之一窒,隨即,包括他們在內的樓上諸多酒客都把目光匯聚到了下邊,只見一隊刀槍在手的官軍正押了一輛囚車緩緩而來,木籠子做成的車廂內赫然關着一個形容枯槁憔悴,模樣狼狽到了極點的男人。
這麼個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任由兩邊百姓不斷把爛菜葉臭雞蛋砸到頭上也無半點反應的傢伙竟然就是幾月前叫滿城百姓畏之如虎的莊老爺莊弘!要不是他的面貌看着還有幾分當初的樣子,大家都要質疑這是不是換人受死了。
李凌在那囚車來到酒樓跟前時也不覺眯眼深深盯了一眼裏頭的那個仇人,心中的感慨被他舉杯一口酒給重新吞了下去。說實在的,此時再看莊弘,只覺其當初的高高在上是那麼的可笑,再加上相關人等都已受到嚴懲——莊弘將被處以極刑,他的家眷人等皆被定罪發配邊遠,就是許飛等莊強的爪牙也難逃律法追究,還有章奮更是被定重罪發往邊關充軍,只有莊強依舊出逃在外不知所蹤,但也早被畫影圖形,天下通緝——他確實沒有必要再去計較過去的仇恨了。
今日來此,只是為了看一個結果,並不存在什麼幸災樂禍,看仇人被殺的痛快感。所以在這一眼後,李凌的目光就迅速收回,看向萬浪:「萬兄,你以為如何?可願意去徐州再開一家縱橫書店嗎?」
「去徐州……那利潤想必將遠在府城之上!」萬浪也是一臉的興奮,但隨即又皺眉道,「可那兒畢竟不是咱們的地盤啊,我萬家在那邊也就開了一個車馬行和一家錢莊分號而已,如此插手書市怕是很難打開局面啊。
「而且,我怕老古這邊也供應不上我們需要的書籍。府城離此幾十里,運送書籍已頗為不易,這要到了徐州,運費怕是成倍增長,而且那邊的需求也必然更多,老古你能承擔得起嗎?」
古月子當即苦笑搖頭:「非是我滅自家威風,實在是力有不逮啊。其實別說徐州那兒了,就是在別處縣城再開一家分號,我那小書局都不可能再按時按量地提供那麼多書冊了。」
見二人一臉為難,李凌又笑了起來:「你們所顧慮的兩個難題我也考慮到了,第一個好辦,我這次去徐州已和張儒師有了交情,想必只要有他照看着,我們一家小小書店當不至被人滋擾。」
「張儒師?你是說張禾豐張大儒?」古月子或許不知這位文壇大家的名頭,但萬浪卻是多有耳聞的,頓時動容道。
「就是他了!」李凌便把自己與之相識的前後說了一遍,也包括推薦徐滄為其弟子一事,直聽得兩人一陣發愣,半晌萬浪才嘖嘖讚嘆道:「李兄,你之所為實在讓我不知該如何評價才好了,果真是高手,佩服佩服。既然有這麼個大人物願意保着咱們,我倒真不怕再去徐州開一家書店了。」
說到這兒,他為李凌滿上一杯:「看你的樣子另一個難處你也能解決了?」
「正是。」李凌笑道,「徐州城內幾家書局我都有所接觸,最後選擇了城外一家名聲不顯的白雲觀書局,我已與他們有了初步約定……」
在聽完李凌的講述後,萬浪眼中光芒更盛:「李兄啊,你真是太叫人意外了,居然還能在徐州趟出這麼一條商路來。你都做這麼多了,我豈能辜負你的這番努力,此事我應下了。等回去後,稍作準備,我就帶人去徐州,怎麼着也得在下月把咱們的第二家縱橫書店開起來,也好叫省城的人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書店,最好的書籍。」
「我也同去,多少總能幫上點忙。」古月子也立刻跟着道,分到手的一千兩銀子頓時就讓他的膽氣也壯了起來。
李凌見此笑得更開心了:「那我就在此靜候佳音了。照道理我該與你們同去的,只是明年還要考會試,接下來我得在家中溫書備考,所以只能……」
「哎,什麼都沒有科舉重要,我還等着哪天你李老爺成為咱們書店最大的靠山呢。」萬浪當即笑嘻嘻道,拍着胸脯就把所有責任都擔了去。之前他所以勸說李凌不必考科舉是因為那時還只是府試院試,可現在他連鄉試都過了,那重要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在幾人把生意上的事情說定的同時,底下的兵卒們也已經半拖着把犯人帶到了早畫定的行刑台上,對面的魏知縣一臉正氣,照本宣科地把手中一份列舉莊弘多年來所犯之罪的書文給念了出來,此時已經念到了最後:「……凡此種種罪過,使喪於人犯莊弘手下的無辜者便有十三人之多,更有三十二戶人家因他所破,其所犯之罪實在是罄竹難書,罪不容誅!今日,本官便以江城縣令的身份,定其斬決之刑!」
說到這兒,他微微一頓,周圍幾百上千百姓的目光也全都匯聚到了他一人身上,只見魏縣令提起一根竹籤,在上頭暗紅色的「殺」字上輕輕一勾,再低頭看向前方的人犯:「犯人莊弘,你還有話講嗎?」
這一聲問,聲音雖然不響,但氣勢十足,居然把渾渾噩噩的莊弘都給叫醒了。他微微抬起頭來,似哭似笑地看着魏梁,張嘴想說什麼,可又發不出什麼聲音來,最後似有所覺地又一個轉頭,目光直盯側後方酒樓上的一個窗戶。
這時那兒的李凌正好也憑窗望將下來,兩人的目光就此對撞——
憤恨、怨毒、不甘……種種情緒全都朝着李凌而來,可他卻夷然無懼,只平靜地與之相對,口中輕輕道:「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即便沒有我李凌,也必會有其他人讓你為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遠在數丈之外的莊弘自然聽不到他的話語,但不知怎的,他的目光竟也在這句話後突然縮了回去,就好像他真就感到了心虛一般。
而與此同時,魏梁身邊一名書吏在低頭看看插在一旁的木棍影子後果斷大喝:「午時三刻已到!」
魏梁也跟着一聲斷喝:「時辰已到,用刑!」話出口的同時,手中竹籤也被他用力一下拋了出去。
「啪——」竹籤落地,所有人都猛一個吸氣,上千雙眼睛都全落在了莊弘的身上。就看到兩名膀大腰圓的獄卒果斷上前,一下就將他完全按趴在地,把他的腦袋也按在了帶着缺口的行刑石上。
這時另一個看着更兇悍,滿臉橫肉的大漢也扛着一把一人來高的大刀來到莊弘身後。隨他同來的還有一名青年,手裏拿着一個酒罈和兩隻酒碗,在滿上一碗遞給大漢後,他又把另一碗酒送到了已經因為恐懼而面容扭曲的莊弘嘴邊:「莊弘,喝最後一晚酒,就此上路吧!」說着手上用力,就把酒水硬生生灌進了對方嘴裏,直灌得對方滿臉通紅,身子都開始顫抖抽搐了。
但因為他的身子被另兩名大漢按壓着,使這一動作看着不甚明顯,而當整碗酒落肚後,他更是如被抽掉了全身骨頭般徹底沒了動靜。
送行酒,又叫落魂酒,只要是在行刑前吃了這酒,就不會再作掙扎。至於這其中到底有何原理,是不是酒里被下了藥,便只有幾個劊子手自己知道了。
嘩啦聲響,後方的劊子手已經喝完了酒,把碗一摔,然後兩步來到莊弘身後,雙目圓睜,吐氣開聲:「人犯莊弘,我送你一程!」
話出,刀落!
唰然間,鋒利沉重的鬼頭刀已劈入莊弘的後頸。血光因之而閃,而一聲叫人心悸的慘呼也最後從莊弘的口中噴湧出來,跟着就是身首分離,他的整顆腦袋咕嚕嚕就朝着前方滾去,在沿路留下了道道驚人的血痕!
人群陡然就是一靜,跟着又是一陣歡呼響起。兩邊阻攔百姓上前的差役兵丁此刻隊形一松,便有數十人撞開阻攔,沖向了那無頭屍體,竟是直接撕扯起莊弘的身體來。
「莊弘,你也有今天!」
「莊弘,我早說過你一定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爹,兒子終於等到這一刻了……」
……
在聲聲充滿了仇恨憎惡的大叫里,莊弘的無頭屍體也就此四分五裂,都把魏梁和樓上的李凌等人都給看驚呆了。這得是多大的仇恨,才能讓百姓們下如此狠手,哪怕對方死了,也要生分其屍以泄心頭之恨。
愣了片刻後,李凌才嘆息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真希望讓那些禍害百姓的傢伙都來看看他莊弘的下場,說不定這天底下的為惡之人便能多幾分顧慮,少害幾個無辜了。」
九九重陽,一年陽之極也;午時三刻,一日中陽氣熾盛時刻,所以在此時秋決殺人可使犯人形神俱滅,再難超生。
可在李凌看來,其實壓根不用這麼多講究,就莊弘這等慘澹下場,就算他真有鬼魂重來,怕也會被憤怒的百姓再度撕裂粉碎!
與此同時,百里開外,一人似有所覺地跪倒在地,遙望天際:「哥——!」抬頭,眼中皆是與莊弘臨死前一樣的怨毒憤恨——莊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