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見呂不韋提出疑問,道:「先生以蓋聶有疑乎?」
呂不韋道:「非疑也。蓋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似近於愚。惟於王命,不置一詞,非真愚也,有大智者也。」
王翦問道:「今當何如?」
呂不韋道:「彼既奉王命,吾等當助之。吾其探鄭氏所在,而告之。」
王翦道:「任蓋聶居於逆旅乎?」
呂不韋道:「若入府內,彼此不安!彼入於此,吾亦有計。」
第二天,有兩名客商分別入住了這家逆旅的兩處院落,他們聲稱,還有後續人員陸續到達。幾天後,這兩處院落里的人員就達到十餘名。現在是冬天,一般逆旅在這時是淡季,沒什麼客人的都關了店,自行回家。結果呂氏的這家逆旅竟然租出去三處院落,引來許多同行的驚詫。
在呂不韋安排蓋聶的事情時,李崇作為趙王的使者也出發了。一般來說,外交活動一般在春季開展,因為那時氣候溫暖,又由於春耕大忙,不會有什麼戰事。但這次秦王的邀請不同,他宣佈將在冬至日祭天,各國觀鼎的使臣應在冬至前到達,參與祭天大典。
這樣,秦王觀鼎的真實目的已經昭告於天下:他在滅了舊天子後,自己將成為新天子,接過天人之間溝通的任務!哪個諸侯國派使臣前去觀鼎,那就意味着承認秦王的天子地位!
接待諸侯觀鼎,準備祭天大典,是新年過後秦國的重要任務,由子楚親自負責。除了典客府外,秦王還特別叮囑,要吸納那些周國的大臣參與,畢竟他們通曉祭天的各種細節。王齕的尉府則重點訓練新的刑徒,準備有國家反抗時加以打擊。目前來看,幾乎所有諸侯國都同意參與觀鼎,並朝賀秦王。祭天大典,各諸侯國也願意參祭。這中間當然有許多討價還價,但已經用了大半年的時間加以解決。目前來看,秦國取得了外交的完全勝利!
燕國最遠,他是第一個派出使臣的諸侯。燕國由於距離遙遠,和秦國沒有什麼直接的利益衝突,相反,雙方在嚴格意義上算是盟國:秦王的姐姐是燕太子妃、燕王后,現在如果還活着,是現燕王的太祖母輩(燕易後的兒子沒有成為太子,所以只能排輩分);當初秦王到燕國為質,就是這種同盟關係的體現。後來燕昭王(算是燕易後的孫輩)發起五國伐齊,秦國最先響應,也是最早攻入齊國境內的諸侯。
秦王滅周后,燕國正處於國喪。大約是這一原因,同為姬姓的燕國沒有對秦滅周表示任何反對;而且在秦王邀請諸侯到咸陽觀鼎後,剛剛即位的燕王在幾經猶豫後,也還是派出大臣前來觀禮。由於趙王是最先呼應觀禮的諸侯,而燕王相對較晚,為了避免被秦王針對,燕使特地先進入邯鄲,與趙使一起出發前往咸陽。所以蓋聶到的這幾天,邯鄲城內特別繁華,各種生意,尤其是奢侈品生意十分火爆。
在當時,玉器被認為是可以溝通天地的神物,凡夫俗子是不能擁有的,所謂「懷玉其罪」就是這個意思,玉的經濟價值倒還在其次,匹夫要是有玉,他就能溝通鬼神,這才是最重要的!而要說玉器的精良,自然非周王莫屬。琢玉這門手藝不經過言傳身教和反覆實踐無法掌握,而沒有玉自然也無法練習;既有玉又有琢玉大師的地方,自然非洛陽莫屬。秦滅周后,這批玉人、琢玉用的砣機,以及大量的玉料都進入了咸陽,當然還有不少已經成型的玉器。年初呂不韋回到邯鄲時,就從咸陽拿回來一些玉器,通過郭家的商業渠道流入趙國上層。
燕國使臣到達後,立即發現趙國的玉器與尋常大不相同,玉質溫潤不說,玉工還十分精緻,立即就愛上了。趙國公子自然不會說是從秦國運來的,只說是自己家的玉工製作。燕國使者即請趙國為燕王也製作幾件這樣上等的好玉。趙公子找到郭家,郭家只能來找呂不韋,希望他能再提供幾件上好的玉器,時間並不急。呂不韋滿口答應,隨口問道:「君其知武陽君鄭安平乎?」
郭氏家臣有些意外,問道:「先生何問?」
呂不韋道:「彼秦人也,是以問之。」
郭氏家臣回答道:「汝以武陽為燕城乎?非也。鄭氏所封,乃一邊邑,才三五百家。在夫酉、辟陽間,由漳水入長蘆水即至焉。」
呂不韋連連拱手道:「深感兄意。」隨即取了一顆拇指粗的丹砂珠送給這位家臣。家臣推辭一番,就接受了。
得到如此準確的信息,呂不韋立即派人以經商的名義前往探訪。
漳水下行注入巨鹿澤,旁邊分出一條小河,由於蘆葦密佈,故稱長蘆水。巨鹿澤不是一片湖泊,而是斷斷續續、連綿不斷的一串湖泊。像這種東分一條水道,西出一條水道的情況很多;夏天漲水期間這裏往往是一片汪洋,而到冬天枯水期這裏則會露出大片湖底。這片湖底由於鹽鹼含量高,無法耕種,但卻可以挖出一些鹽來。消息靈通的商人冬天會來到這裏,從附近居民手中購買鹽,轉手倒賣。這裏的鹽純度低,含有大量的雜質,口感很不好,賣不上價,產量還有限,只有一些面向低層的商人才會到這裏來販鹽。
這天,一條小船靠上長蘆水。船上下來兩人,到鄰近的邑里去收購泥鹽。他們走家串戶,搖着銅鈸,口裏叫着「受鹽」「受鹽」。但有人出來,他們除了收下鹽,付給錢以外,還要隨口問一句「武陽何處」?邑人們給他們指了道路,他們順着這條道一直走下去,一路收鹽,一路打聽着武陽君的下落。這些人家中,多數沒有聽說過武陽君,少數聽說過的也沒見過。他們就這樣一路走,一路收,來到武陽城下。
武陽城並不大,城門已經殘破,被潦草地用幾片木版加膠補上。城門開着,城門邊沒有人守衛。兩人進了城,一路無阻地來到城主府前。城主府大門緊閉,而且上面落滿了塵土,顯然許久沒有人打掃和開閉。兩人對望一眼,繞着城主府轉了一圈,邊走邊叫「受鹽」。終於,旁邊有一戶人家出來一名老者,道:「爾賈人不曉事,城裏焉得鹽,當往城外收之!」
那兩人滿臉堆笑,道:「吾等初至,不知高低,老丈休怪。吾觀此城殘破如此,敢無城主?」
老者道:「王有封君在此,然亦危矣!」
一人笑道:「何以言之?」
老者道:「彼被創,至今不愈,恐不受谷矣!」
兩人心中吃了一驚,不知所以,又不敢多問,只得稱謝而去。
出了城,兩人又進了幾處鄉邑,終於打聽到,封君剛上任,就趕上秦軍來襲,封君當時就被秦軍所傷。開始還能勉強維持,不幾個月就支撐不住,病倒了,至今臥病不起,死活不知。
兩人收了鹽,回到小船邊,啟程而回。
幾天後,一隊趙吏護衛着一名貴公子來到武陽,探視鄭安平的傷勢。然後,他們將鄭安平抬上車,乘車離開。
到了邯鄲後,車乘轉入呂氏的一處逆旅。隨後趙吏們上了一書,並附上武陽長老們的證詞,武陽君鄭安平久病不治,已薨。趙王下了一道公文:武陽君薨,國除!武陽仍歸原屬。
而這時,鄭安平正躺在呂氏逆旅中,與蓋聶同居一院。呂不韋請來醫者診查,醫者留下幾貼藥,讓內服外敷,若五日內向好,則有救,否則不治。
蓋聶親自為其敷藥,藥由逆旅主人煎好,蓋聶親自餵服。鄭安平骨瘦如柴,雙目緊閉,餵藥、餵粥還能吞咽,但不會咀嚼,所以只能餵極清的粥湯。蓋聶衣不解帶,就在席旁侍候,困了就在旁邊小寐片刻。如此不住手地餵食、餵藥、換藥,五天後,鄭安平依然雙目緊閉,但頸上的傷口似乎有癒合的跡象。
呂不韋再請醫者來診治。醫者道:「但續命耳,無能為也!」又留下幾貼藥,走了。
第二天清晨,蓋聶還在朦朧睡意中,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叫道:「蓋聶!」
蓋聶一機靈,立即醒來,四下看時,又聽見一聲:「蓋聶!」
蓋聶聽清了,正是鄭安平在叫他。他急忙俯身過去,叫道:「鄭父!汝蘇矣?!」
鄭安平微睜雙目,道:「汝何以至?」
蓋聶道:「惟來尋父!」
鄭安平道:「汝母安否?」
蓋聶道:「母與弟皆安,但遷河東矣。」
鄭安平道:「應侯安否?」
蓋聶道:「甚安!」
鄭安平道:「善養汝母,善事應侯!」
蓋聶道:「吾往呼先生!」
鄭安平又閉上眼睛。
蓋聶跳起來,往外就跑,找到逆旅主人,道:「先生速請呂公,鄭父蘇矣!」
逆旅主人趕緊叫了一名僮子去叫呂不韋,自己隨着蓋聶跑進院中。這時,旁邊院中的人也都過來探視。卻見鄭安平面色潮紅,氣息粗重,額上汗出。蓋聶輕輕擦去鄭安平額上的汗珠,小聲呼喚道:「鄭父,鄭父!」鄭安平睜眼看了看,復又閉上,呼吸停止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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