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子,解不開了。七扭八扭,貼體而纏,一番拉扯、一番割斷後,反而顯得線頭更亂,沒個趁手的工具,幾個手下也不敢揮舞着刀子往他們身上割,登時傻在哪裏。
這麼一陣的功夫,正在「倒時差」的李魚終於「清醒」過來。剛回來那一陣子,在他而言,十年前的那一段可不是一剎那,對於眼前的一切,肯定得有個「拾回」的過程,此時才想起迫在眉睫的一間大事:鐵無環!
鐵無環,已經替他上法場了。
抬頭看看,天將中午,行刑之期將至,李魚急了,馬上催促道:「快!快不要解了,馬上抬我上車,馬上趕去刑場,我有要事。」
那幾個打手怎麼可能聽他的,都看向第五凌若。第五凌若卻是對他俯首貼首的,瞧他一臉惶急,連忙答應,吩咐手下人照做。於是,手下人就把二人連着纏在身上的魚網抬起來,跟連體嬰兒似的抬上了那刺客駛來的大車。
這麼一個「巨嬰」,那輕巧的步輦顯然是沒法做了,虧得這是輛裝漁網的敞篷車子,要不然一樣放不下。第五凌若一面按他吩咐,令車子駛向法場,一面叫人沿途注意,尋個裁縫鋪兒弄把剪子來。
……
今天,就是三百九十名死囚回京接受制裁的最後一天,也是行刑的當日。
到昨晚止,已經有三百餘名死囚如期返回,等到今日一早,陸陸續續又有死囚回來,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台諫官、刑部、長安萬年兩縣縣令,俱都在法場前提心弔膽地等待着。
隨着歸來囚犯的數字漸漸接近,他們那顆忐忑不安的心終於漸漸安穩下來。
大理寺卿吁嘆道:「天恩浩蕩,感化世人,想不到這些窮凶極惡之輩,真能輕生重義,遵喏而返,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大理寺少卿小聲提醒道:「廷尉,還有幾個囚犯未到。」
大理寺卿方才陰沉的臉色此時已經變得輕鬆起來,笑道:「少卿想多了,三百九十名死囚,在我想來,最多能回來一半,已是僥天之幸。如今已經回來……?」
刑部尚書道:「三百八十二人。」
大理寺卿撫須道:「三百八十二人,這已是曠古未有之事。無論是朝廷的面子,還是皇上的面子,都不至於有所損害,足夠了。」
長安縣令何善光遲疑道:「還有八人,不會來了麼?」
就在這時,一名捕虞侯興高采烈,跟中了大獎似的,跑過來就是一個羅圈揖:「大喜!大喜啊!又有七名死囚到了。」
一位台諫御史官愕然道:「七個人,都到了?」
那捕虞侯把腦袋點得雞啄米似的:「到了,都到了。這七人,本是一夥水寇中人,七人是同時趕回京來的,昨夜一場豪飲,俱都大醒,以至延誤了報到時間,及至醒來,匆忙雇了腳夫,把他們載來。」
何善光一聽喜形於色:「三百八十九人!哈哈哈!廷尉這下不用擔心了,這樣一個數字,任誰也要滿意,皇上一定龍顏大悅!」
誰料大理寺卿卻捻着鬍鬚,不見半分喜色,蹙眉沉吟半晌,才道:「三百八十九人?那就是只差最後一個了?」
他抬頭看看天色,又對那捕虞侯道:「時間還有一些,你去,繼續盯着,若是最後一名死囚到了,馬上前來告知我等。」
那捕虞侯答應一聲,扶着帽子又匆匆跑開了。
何善光訝然道:「如今又多回來七人,廷尉為何反而不喜?」
大理寺卿緩緩道:「有幾個毀信背諾之人貪生怕死,人之常情,原也沒有什麼。相信,有這麼多的死囚,依諾而返,不僅足以挽回朝廷顏面,而且足以名載青史,成為一樁雅事。」
其他幾名官員紛紛點頭稱是,他們每一個都沒敢預估會超過三百名死囚歸來,如今這個數字已經遠超他們的期望值。
大理寺卿道:「可是,既然距大圓滿已只差一人,相信不僅是陛下,不僅滿朝文武、普天下百姓,就算是你我,也希望,那最後一人,也能守信歸來,方才不留遺憾。」
幾人呆了一呆,仔細一品味,卻不得不承認大理寺卿所言有理。
原本差着幾人的時候,相信皇上對於這麼多囚犯能回來慨然受死,已經是十分滿意。但是這數字太過接近大圓滿,甚至就只差一人的時候,誰的期望值都會更高,希望能一個不落。
那就不是雅事,而是奇蹟了。
可惜,一樣米養百樣人,三百九十名欽定死囚已然回來這麼多,已經是任何人事先都不敢想像的了,這最後一人此時仍然未到,他還會來麼?
就在幾名官員心中惴惴的時候,鐵無環已經出現在刑部街的街頭。
今日,有太多的百姓前來圍觀。
除了本來就喜歡看行刑、看熱鬧的百姓,還有許多因為這樁曠古未有之事而心生好奇,想來見證一下此事結果的百姓,所以街頭更是人滿為患。
不過,原本應該擁塞不堪的長街,偏偏在通向刑部街的每一條街上,百姓們都寧可擁擠在一起,也留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小道。
三百八十九名死囚已經歸來的消息,已經像張貼了的科考皇榜般傳開,而在場的這些百姓,儼然就是參加科考的莘莘學子,比任何人都更關心這榜單的發佈。
鐵無環,出現在了長街盡頭。
這條街本極寬,此刻卻被人群擁擠的只剩下一條小路,左右俱是人牆。
雖然擁擠,沒有一個人往這條他們留出來的小路上踏上一步,這是一條不歸路,也是一條義士之路。沒有信重如山的品格,沒有一諾千金的高貴,沒有視死如歸的勇氣,誰能踏上去?
鐵無環深吸一口氣,邁開大步,就往那路上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第一步時,還有人以為他是「走錯了路」,第二步時,已經有無數雙眼睛望過來,第三步邁出時,已經有百姓按捺不住,揚聲高問:「足下何人,可知前方乃是刑場?」
鐵無環沉聲回答:「長安縣獄死囚,利州李魚,如期歸來,前往報備也!」
所有百姓先是片刻的寂然,旋即,仿佛海嘯一般,狂呼聲驟起。
狂呼掀起的聲浪風暴迅速傳來,其他街口的百姓幾乎是馬上就知道最後一名死囚業已如期歸來。
他們留出的「不歸路」合攏了。
鐵無環大步行過之處,他身後的那條小路也合攏了。
隨着四廂的合攏,形成了一道人形的鐵牆,而他大步走向當中,自高空望下,儼然就是那口中一人,天地一囚!
百姓的歡呼聲實在是震耳欲聾,聲音乍起時,真把幾位官員嚇了一跳,還以為發生了劫法場,但那呼喊聲中的喜悅實在是掩飾不住,又不像是發生了什麼異外。
片刻之後,那捕虞侯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提足丹田氣吶喊道:「長安縣獄最後一名死囚,回來啦!回來啦!」
「回來了?驗明身份了?」
大理寺卿也是歡喜的聲音都發抖了,事情到了這一步,他都有些不敢置信了。
那捕虞侯呆了一呆,道:「還不曾驗明身分,不過先前廷尉有吩咐……」
「快去驗明正身,快去,快去!」
大理寺卿打斷他的話,扭頭對何善光道:「何邑宰,你親自去驗明正身。」
何善光答應一聲,一提袍裾,拔腿便走。
大理寺卿喜得搓了搓手,又扭頭吩咐少卿:「速備一匹駿馬,只等何邑宰那廂確認了身份,你馬上飛報朝廷。」
大理寺少卿也是眉飛色舞,連聲答應,急忙便叫人準備駿馬,就停在一側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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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漁網的車子飛快地駛向刑部所在。
車上,第五凌若凝視着李魚,手還下意識地抓緊着他的衣衫,似乎生怕一鬆手,他就鴻飛冥冥。
「你真是……冰哥哥?可你先前,為什麼不認我?這麼多年,為什麼你毫無變化?」
李魚黯然道:「我也是直到剛才,才突然知道了這些往事,之前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哎!你呀,先前只問我來自何方,可認得你,還叫我模仿你想要的語氣說一句話,唯獨沒有說起『楊冰』這個名字,不然的話,我也不會如此肯定,說我一定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
第五凌若訝然道:「為什麼要聽我說出這個名字你才……」
第五凌若忽然瞪大了眼睛:「你失憶了?剛剛遇刺的情形讓你受了刺激,又突然恢復了記憶?」
李魚一呆,這姑娘……除了可以當一個好理財師,還可以當一個好編劇,腦洞開的蠻不錯的。
對這姑娘,李魚不想瞞了,至少不想再隱瞞「宙輪」的存在。不僅是因為一句「失憶」,其實很多細節他都無法對上,而且,對這樣一個情深義重,相許一生的女子,他得何等自私,才能無動於衷。
只是,這事兒要說起來,又豈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李魚苦笑道:「這事兒說來複雜,一時半刻無法說清,等來日……」
說到這裏,李魚的聲音戛然而止,無盡的懊悔頃刻間充滿了他的心靈。
重返的那一刻,為什麼要與她相認?就讓她以為自己十年前就已死去,讓她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多好?雖然他活着回來了,卻是要去赴死啊。
匆匆相認,從此陰陽兩隔,這對剛剛相認的她來說,何等殘忍?
要是她也能啟動宙輪多好,那就可以對她說明用法,自己前去赴死,替下鐵無環,她這麼聰明,一定能悟透這宙輪更多的用法,她也許可以穿越回現代,與那時的自己發生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重拾舊緣。
第五凌若見他呆呆地望着自己,忍不住道:「我說對了?你這些年失憶了?是當初傷了腦子,前事都記不起來了?也不對呀,那我對你的調查,為什麼說你從小生活在利州,直至殺人入獄,從未離開?」
李魚依舊呆呆地望着她。
「還有,這才幾年功夫,我為你,孤苦伶仃一個人,寒衾苦守。你居然……你自己說,你都有多少女人了?」
「我其實……可以解釋的,我是在想,從哪兒開始解釋……」
李魚乾巴巴的解釋還未說完,第五凌若已經怒氣沖沖地道:「你解釋個屁!你怎麼解釋?」
第五凌若越說越氣,越說越委屈,突然一口咬住了他的肩頭。
「啊!放口!放口!我真的可以解釋!但我現在沒空解釋!你趕緊放口,聽我說,時間緊急,再不說就晚了,啊~~~~你牙口太好,真的很痛啊!」